第19章 穷途（1/2）

暮色渐浓，纵然点了灯火，御帐里仍是一片昏晦。皇帝苍老的面庞笼在阴影里，眼睛却亮的惊人，犹如鬼魅。

赵孟頫陡然瞥见那面目，一时骇然失语，好久才缓过神来。见他御前失仪，皇帝却不以为忤，只和悦一笑，戏言道：“卿何以惧朕甚矣？”

此言一出，心头又是一震，他强自平复，心里仍是狂澜不止，一时也猜不出皇帝是谐谑还是敲打。在他沉默的瞬间，皇帝又抛出一语：“前年立桑哥德政碑，朕曾诏命由汝书写碑刻，卿却清正自持，拒不奉诏。昔日胆魄可嘉，何以今日见朕颇不自安也？”

哪料皇帝骤然提出此事，忧惧的同时，心头亦翻起万千感慨，早已破碎的心肠此番又被狠狠蹂.躏一遍。他悲郁之余，反而惧意稍减，只在皇帝面前跪下：“臣尽心竭力侍奉陛下，陛下又何以疑臣？臣愚钝，所行或有不当，还望陛下明示，或黜或罚，臣甘心受之。”

见他言辞恳切，皇帝稍稍动容，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话语竟是说不出的悲慨：“尽心？竭力？朕以真心相待，可这满朝文武，却有几人以赤心待朕？朝堂之上，朕竟不知能够信谁？子昂，你说，朕能相信你么？”

抬眸对上那眼神，他一时僵住，在他面前，皇帝曾几次剖白，寄予厚望。对一个年轻的南人来说，可谓荣宠至极。可对他而言，皇帝全心的信赖，却不啻于一个过于沉重的负累，让他不堪承受。然而，想想皇帝的处境，他又莫名感到悲哀：难道满朝文武无一可信，到头来，皇帝竟只能依赖一个素无根脚的南人吗？而自己蒙天子宠遇，不秉公直言，又何以报偿圣恩？

他心底一叹，不待皇帝说，便能猜得其后的话语。

“玉昔帖木儿么，朕是不必问的。然而，彻里与桑哥素无仇怨，却不惧圣怒口伐其奸，其言可信否？”

纵然百般回避，他终是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却叫他如何回应？于公，桑哥苛酷害民，诬杀朝官，罪状确凿，无可翻覆；于私，即便那人有滔天的罪孽，两人纠缠至今，他又怎忍背后讨伐？况且，桑哥真的是全然奸恶，无一善处么？

他垂着头，手紧攥成拳，内心天人交战。两股水火不容的力量悍然对抗，宛如风暴过境，肆虐摧折，一颗心被生生碾碎。牙齿几乎被咬断了，可他的心还在滴血，渐渐蜿蜒成河，一直流淌到那人的末路。

他的良心，他的真心，乃至他的性命，又叫他如何取舍？

内心喧嚣如潮，可他脸上却近乎麻木，哀到极处，便是冷漠。他木然抬头，望着皇帝漠然开口，声音轻如呓语：

“桑哥钩考天下，滥征赋税，剥害生民，又兼沮抑台阁，堵塞言路，枉为不法。其罪状分明，无可置辩。然则，他犯众怒、积人怨，所行恶事，都是为的什么？他限制怯薛，打压宗藩，又是为的什么？陛下圣心烛照，洞察千里，应当自知，无需臣言。桑哥罢与不罢，诛与不诛，尽在陛下一心耳！只问陛下用与不用也！臣言尽于此，望陛下三思。”

言罢，他向皇帝郑重叩首，在老人惊怔失神的目光中悄声告退，那纤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

皇帝最终决定召集百官集议，以辨桑哥奸恶诸事。当他奉命将此消息传到都堂时，桑哥怔了足有一刻，而后轻轻一哂：“终是到这一日了，陛下可是……要放弃我了？”

桑哥摇头一笑，将自己的命运洞悉分明。可那无谓的笑意，似是自嘲，似是自毁，唯独没有自怜。他出神许久，待醒过神来，脸上只剩深深的疲倦。

那人笃于自信，自信到狂妄的地步，素来都是一番意气昂扬的姿态。他从未见过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可眼下此人，脸上写满了倦怠，一路荣宠走到了巅峰，只剩下末路的萧索。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1）

曾经的繁华终成荒冢。这一路走来，他可曾后悔么？

赵孟頫不忍再想，垂目忍泪，一时唏嘘难言，却闻那人蓦然开口：“明日集议，本相自会出席，你且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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