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1/2）

来自张小芸的最后一批微波炉在傍晚的时候送到了。

她打来一通电话，语气听起来无比畅快，一点也不紧张，句尾也不像她平常说话那样向着某深潭滑去，而是被一根看不到线向上方牵引着，每句话都轻飘飘如她的名字小芸那样飘在空中。

“都以为我这里出问题了。”她在电话中半开玩笑道，“哦，你怕是也看不到，就是脑袋，脑袋坏掉了。”

“要那样说的话，”我给电话机的听筒换了只手拿着，“我们这几个人没有一个在精神层面是完善和健全的。”

张小芸毫不吝啬的笑了，跟着长出了口气，

“总算放下很多事，该怎么说好呢，轻装上阵，能丢掉的都丢掉，能卖掉的都卖掉，存款只留了够半年的，剩下全换成微波炉，怎么样，够洒脱的？”

“圣徒！代表人类感谢你！”

“瞧你说的，小梦怎么样？”

“这我说不好。”我如实相告，“和平常看上去没区别，可我总觉得她心里面有点什么。”

“是那样的。”张小芸说，“别把她当大人看。”

张小芸说，除去准备好的生活费，再没有多余的财力来购置更多的微波炉，为此，她甚至把我们曾在二十三世纪听到的属于她的那首歌卖了出去。我问她，何苦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呢？她简直是把她在1999年的根基连根拔起，一股脑儿的打包卖给了资本社会。她很是豁达，说就当做是和1999年的诀别好了。

“不打算留在这里了？”

“不，正相反。说起来复杂得很。”她说，“这件事，我想了许多回，翻来覆去的想，就像揉面团做面包似的。”

“揉面团做面包……”我重复道。

“我必须离开，可我想我还是要留在这里，并成为这里的人，成为这个规则里的人，呼吸99年的空气，晒99年的太阳，想99年的事，以1999的方法来活下去。”

“唔，难不成——”

“或许还需要点决心，但我想，我已经做好相应的觉悟和准备。不能再像十进制的外星人似的。不能这样。在哪里，就当吹着哪里的风，并生存下去。”张小芸尽管讲的非常隐晦，但我已大概摸清楚了她字里行间文字脉络拼凑出的图形是什么样子的，“若是许久以后在哪里见到一个陌生的我，记得和小刘说一声，请别怪我。”

良久，我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总之，明天一定回去，见面谈好了。至于她那里，我想你还是自己去告别的好，到底也是朋友不是？秘密朋友。”

“总之，见面谈吧。”

如果她下定了决心，就一定会这样做。张小芸便是这样不留余地的人。也因此，她才能将她的才华发挥的淋漓尽致。有负担和牵挂的人，总是不能成为完全的自身。

我将成为全宇宙中，唯一铭记这一夏天的人类。这注定使我成为更加孤独的异类。可我并不害怕了，是的，我无需害怕什么。

我放下电话，帮男孩把微波炉拆开包装，照他说的推进回收站里摆好了。这里俨然成为微波炉的坟场，这些挤在一起直到天顶的白色的块状物体眉眼低垂，在气若游丝的傍晚微光下窃窃私语，气氛尤其诡异，压迫感如后背上背着一头大象那样压得人直不起腰。最后一缕光贴着薄薄一层铁皮墙壁的缝隙照亮了回收站内由微波炉构成的巨大纪念碑，魂魄便挣扎着要将我也一并吞噬掉。如果可能的话，我永远也不想再踏入这房间内部了。

“有多少了？”我问男孩。

“将近一万台。”他像个老成干练的刽子手，以略带炫耀而又平静的口吻细细诉说着他的战果和成就，“这样应当差不多，或许还差一些，不，还要差很多，非常非常多，可办法还是有的。”

“是指？”

“爱莉。”

“你们也那样写这两个字？”

“不重要。”

“是啊！”

我环视一圈即将要把屋子填满三分之二的微波炉，一阵难以言喻的眩晕感袭来。空间仿佛在一瞬间膨胀了，由一个看不见的中点而发，逐步撑大了这仓房内部的物理空间。因这立体三维的膨胀，景象出现了失真和扭曲。我努力查询真实的部分，还是觉得这里比往日住的时候看上去大了很多，从外面看也看不出内部竟然可以这样大。的确，这本就是非常壮观的堪称装置艺术的铁皮回收站仓房，巨大而深沉，有神话中耶梦加得般的城府。可我还是没想到，在里面摆了这么多的微波炉，还是没能填满它的肚子。

我背过身去，倚靠在门边，看着远方的山脉和逐渐褪去了薄暮色彩的市镇，男孩对我说可以放松一下了，再多来一些当然更好，现在这样也已足够。我们走出回收站，我点燃一根香烟，打开一瓶前几天和张小芸一起在超市买的便宜威士忌，分给男孩一杯，对他说这可是结结实实由麦芽酿造出来的威士忌，尽管便宜，但货真价实。男孩端着一次性纸杯，凝视着麦芽糖稀蒸馏后经由木桶沉淀上色后的威士忌，我示意他尽管放开喝好了，毕竟只我一人在这喝，实在是不像话，喂喂，再怎么说也是世界末日的前夕啊！

男孩最终还是没喝我递给他的威士忌，他说还是保持清醒为上，也要开始做最后的准备了。我便一个人喝了两人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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