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断章（1/2）

第四节断章

你我重逢之日

天河倒转，山海相覆，地上燃起祭火，诸神沾染生死

***

接下来的课程对青池而言并不好过。www.dizhu.org诚如银宵所言，她的灵力极不稳定，亦不能收放自如，不闹出事故来便是万幸。于是现下大多数学生也认为，青池那一次离境的召神，是走了狗屎运罢了。

离开众人的焦点，也使青池轻松。相比那些玄而又玄的神理，她更愿意掌握些切实的本领。但是第一节术式基础她就犯了难。

术式基础的老师是一位女祭，名为白芷，学生尊称为白芷夫人。白芷夫人终身侍奉神殿，也为甲班代课。白芷夫人显然挨过许多年岁，行事做派颇有旧时遗风，平日言谈清柔贵气，学生们私下却也怕她。

但对于青池来说，柏舟不出来找茬，就是好事。

“流传至今的术式多如繁星，但都避不开三大基本法则，起始，终止和关联。”白芷夫人娓娓而道，教室的竹帘低垂，青池努力和白昼的困意斗争。

“实际上，起始式与终止式如同硬币的两面，本质相同，只是方向相反，因此合称起止式。每一道完整的术式都必须包含起止，才算独立存在。但大多起止式经历了简化，并不像完整术式那么复杂，可能是一个手势，可能是一阵早风和夜雨，可能是术式开头的第一个字与最后一个字，尤其需要重视。否则术式无法开始和无法终结，都是灾难。”

“顾名思义，‘关联式’意味着事物之间的关联。除了司祭，常人也活在‘关联’的世界里。‘神言’是能与现实建立关联的神圣语言。关联式可以追溯到世间出现第一位神女，其重要的能力便是‘万物为媒’和‘万物应缘’。关联式几乎涵盖了术式实施的各个阶段。我们司祭之能够使用神言‘术式’，也是因为与该神灵建立了‘关联’，关系愈深厚，行施也愈顺畅；另一方面，关联式也能叠加在不同术式之间，使几个单一术式呈现复合效果。”

白芷夫人举起手杖，低吟一句，手杖上方便腾起一道火焰。

“这是最基础的光明术。如果你们想要治愈一个盲人，却不会复明术法，就可以将光明与‘复明’的概念相关联。但是切记，这种复合一定比单一术式更耗费灵力，也未必能获得预料的结果。”

第一节课的内容便是试图与某一位神明建立关联。建立关联是召神的第一步。凡是有灵力的，经过联系大多能很快掌握。

“请诸位注意，昨日在天祭时，你们在不同时辰投下的贡品香脂，就是关联式中的‘神媒’，建议初学者从结缘对应的神明开始。”

众人这才知道为何只将香脂抛入火中，而留下了祝枝。仪式中奉出的香脂是先行的“神媒”，而搭配的祝枝则是“信号”，相当于回信的地址。

但关联显然不止于此，与神系血脉相关的贵族们更易结缘。银宵很快成功了，人群发出一阵喝彩，只见一道金色的光芒如绸缎一般，从虚空中延伸而来，系在了他举起的祝枝上。银宵双手合十拜谢，那光芒才逐渐散去。

待到下课，约有一小半的新生完成了“关联”，青池却彻底陷入了困境。

天祭之中，她的香脂供给了六元世尊。

从司祭的角度她并没有做错，但是从术式训练的角度来看，首先六元世尊与万事万物均有因缘，因此也可算作无缘；再者，世尊根本不在司祭的召神体系之中。

青池空有一把祝枝，却无处着力。现在她大约明白自己为何能够在离境召神了，是暗神殿中供奉上百年的神醴效果拔群，但在人世，无形无迹之神没法担当她的课程任务。

她数着简洁版神谱，从大到小、从小到大依次尝试了个遍，面前的祝枝毫不合作，纹丝不动。

换了个姿势，她准备再来一遍，就听白芷夫人道，“‘关联式’虽然不是大术式，但对于初学者而言十分消耗精神力与灵力，你们切不可贪多，每日五次足矣。”

青池身旁的同学向她投来看肌肉怪的目光。

接下来的一周青池都在练习，点名一样拿着神谱尝试，然而一无所获。

“零，我觉得我可能要被退学了。”青池黑着眼圈，感觉梦想中的私人高级定制棺材正在离自己远去，心中大悲。“世族能结缘就罢了，我连个树神土地都搞不定。具名众神可能都恨我。”

零也爱莫能助，本着混吃挂件的立场安慰她，“没有关系的，你只需要把对面来的家伙打爆，结缘算什么。”

“可我不觉得暗神像是能打的样子。还有那个虎视眈眈的老狐狸。”青池生理上不喜柏舟那中眯眼探视的目光，令她想起当时闯入鬼族境地的那两个人类，贪婪，精明，狡猾，随时准备布下致命的陷阱。

零显然有自己的谋算，但是此刻他在三角柜上伸了个懒腰，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使他烦恼，又仿佛他的烦恼多如尘埃，他已经学会了与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共生。

魔族三长老佝偻着身子，在比他们自己还要高的文书堆中翻找。松弛了数百年的面皮上也终于拉扯出急迫的表情。选王大会这件事，他们从未真正依照规章举办过，也从未选出过真正的魔王。

严格说来，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魔族，而是一种“守护者”。新生代魔族纯以实力论尊卑，三长老的能力在魔族元老院中根本排不上位次，但是“守护者”通常承担着古老的使命。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可敬可畏的使命，会有真正降临的一天。

上千年来，虽然偶有强大的魔种进行过短暂的统一，但他们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魔君”。

门毫无征兆地开了，一片银光流泻而入。

“又是你，炽银甲！”老幺首先暴跳起来，“别在这里晃眼！”

一个身覆银甲的高大魔族，缓缓收回了半探入门的身体，言语中却毫无敬意。毕竟长老的实力与他相差太远。“诸位长老，我听闻贪魔消失了？”

“哼，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老二停下手中的活。它们的外型像是将嶙峋的石块堆在一起，面部的裂缝中藏着精光闪烁的眼。

“那贪魔近年风生水起，没想到还是栽了，未亲自击败他真是遗憾啊。”

“我看你是盯上了他那点魔力。”长老咧出一个狭长如钩的笑。“但那贪魔是被净灭的，他攒下的魔力也都四散了。”

“净灭？”银甲终于提起了些兴致，“人类司祭顶多将他困住，还有能耐将他净灭？”

“可不要小瞧人类。”元老中的老大捻了捻胡须，“近日天神更迭频繁，旧日的祭火燃起了，神魔格局恐怕有变。”

“那又如何。”银甲身负宝物，满不在乎道，“我要去会会那个除掉贪魔的家伙。你们尽在这纸堆中藏着吧，藏到我登基为王再出来也不迟！”

三长老受折辱，难得同仇敌忾，终是忌惮他的实力。老二也只得阴恻恻地说，“寻常魔族虽然奈何不了你，但人神终究是靠不住的。”它盯着银甲已然离开的门道，“六元世尊再度现世了，保不齐这次，真要魔王君临。呵，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对‘魔君’根本一无所知。”

三长老背后，摊开着一张焦黄的纸卷，上书：

“那曾带领你们繁盛的，也将赐予你们毁灭。”

十旬休假，青池还要加班。

她不懂人类为什么总有做不完的活。黑暗笼罩的鬼族没有这许多讲究。他们的寿命太长了，日光下的一切终会变成尘埃，沉到地底。

青池今日的任务是采购。她还不能像中阶学生那样前往灵界的“海市”，只是下山就近采买些普通物资，不需要到达慕兰那样的大城里去。

离开灵山令青池精神一震。虽然西廷灵山精纯的灵气是普通人梦寐以求的修炼宝地，青池却没什么执念。她和人类孩童一样觉得一生很长，长得像冬日炉边醒不来的梦。

幡仙镇在西国只是被群山夹带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镇，但因与灵山接壤，总有容颜常驻的司祭往来。对于这些奉神的神秘高人，居民大多尊称一声“仙客”。

今日杂货铺的开门很早。掌柜还是个不过二十的年轻人，但他家为西廷教部备货已经有很久的传统了，清楚今天是仙客下山的日子。m.dizhu.org仙客出手阔绰，对凡物的功能也不大讲究，洁净即可，遇到贵人还会多打赏一些小费，算是油水很足的生意。

掌柜迎着一缕晨光，低头擦着柜台，忽而听到一个幽幽的人声贴面传来：

“关记杂货，是这里么？”

掌柜吓出一身白毛汗。他可没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动静。定睛一看，在柜台投下的幽深阴影里，站着一个瘦削苍白的女孩。女孩仿佛正在抽条似的，长手长脚，周身贴不住肉，只余一双青蓝的眼睛不知昼夜般地亮着。

“是是，是。”掌柜勉强从女孩的袍衫上认出了她的身份。但是那袍衫也如这女孩一样陈腐古怪，像是浸透了灰尘和潮气，隐隐散发着地下的阴森。

掌柜打了个哆嗦，努力说服自己仙客都是活人。他不由自主地瞥向女孩地上的影子——影子是有的，却是个懒洋洋的影子，动作仿佛总比本尊慢半拍。

“哦。”女孩递来一页清单。掌柜接过清单，打散了脑中闪过的各种怪谈。凡是能做生意的，管她是人是鬼呢！

清单上是一些日常清扫用具，如水桶、扫帚之类，价格比凡人的虚高一点，由掌柜一一打包好。

“他们说过，人类交易是要给钱的。”

女孩喃喃自语，从袖中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冥币。掌柜这次终于支撑不住，吓跌了一跤。

“啊，不好意思，拿错了。”女孩换了另一只袖子，掏出普通的银钞来。掌柜眼见她身量不大，却轻松扛起整个包裹，末了还努力向他笑了下。

实话说这个蓝眼女孩笑得不难看，像是幽暗井口里返照的一块天光，却总被深不见底的地下世界所环绕。

青池走出杂货铺，心里也放松了些。她仍然不擅长与人类打交道，但是熙熙攘攘的人间，总看得她心痒。

今日任务完成得早，虽然作业没写完，她仍在镇上多逛了一会儿。灵山虽然风景秀美，看久了也难免单调。她还特别留意了一下棺材铺的款式，人类手艺灵巧，她看花了眼，有些难以取舍。

“零啊，你说通常一个棺材够睡吗？买两套换着睡，怎样？”

“不了吧。”零认真分析，“你房间太小，一副棺材都放不下。”

许是青池摩挲棺材时的表情太过热烈，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都有点怪异。

青池特意考察过，西廷教部没有坟墓，司祭不会像鬼族那样在白日睡进棺材，也不会像凡人那样死后躺进棺材。青池为此感到非常遗憾。

直到晌午青池才往回赶。幡仙镇有一处教部下属的小祭庙，青池先要回到此处交接，再返回灵山。

“凡间真有意思，大家说话很客气，做的棺材也漂亮。”青池总结。

这不是她第一次进入人群，但是她感觉有什么变了。

“这就是‘关联’，”零仿佛能读懂她在想什么，“‘关联’本就具有魔力。之前你与此世的关联太浅薄而已。”

青池有点懵懂，又有点明白，心中涌起淡淡的伤感。她不知道自己真正从哪儿来，也不知道父母是谁。凡人称她为仙客，但她羡慕每一个有家可回的孩子。

日头正移着，青池突然感到一种预警，像在高处看到了远处兽角一闪。她放下包裹，跃上了树梢。

远远地，镇上似乎起了什么骚动。

“怎么回事？”她皱眉，“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就像……就像贪魔那时候。”

零从影子形态钻出来，没精打采地扶着树枝，嗅了嗅空中的气息。“有魔族来了。这次来的还是个……有点麻烦的家伙。”

青池下地，扛起杂货包裹向小祭庙跑去。

她向祭庙发出了魔族入侵的警报，祭庙司祭将信将疑，派了人手侦查，但没过多久，镇上居民的求援也到了。

“新生娃子，回本部吧，这里还有我们。”

胡子拉碴的司祭一手扛着大斧，重重拍了拍青池的肩膀。青池仍然心神不宁。“需要援助吗？”

“魔族虽然难缠，但抵不过这神祝战斧。”大胡子司祭这样的战斗人员在西廷不太吃香，但笑得爽朗。

大胡子司祭没能回来。

或者说，整个出行诛魔的团队都没有回音。镇上的已经蔓延起了大火。

留守的司祭发出了二次求援。青池预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走到屋外偏僻的地方，将零从影子里提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神祝武器为何会无效？”

“别这么粗暴嘛，”零扶了扶碰歪的帽子，“建议你不要蹚这个浑水。直接回去是最好的。”

青池十分不解，“是你每次遇到问题都说直接打爆的？？”

“但你打不过啊。”零十分干脆。

“但是为什么司祭团也打不过？”

零叹了口气，青池偶然会突然犀利起来。“他们拿的是神祝武器不假，但是那个魔族也不是普通的魔。从那股气息来看，是穿有天神之甲的魔族。如果司祭对他直接发起攻击，会被定义为渎神，连带神祝都会失效。”

“你的意思是……司祭的普通攻击也没有效果？”

“自然。所以……”

青池没有听他说完，她从远处的青烟里听到了人们的哭嚎。这个不算富庶但有着热闹集市的小镇，已经笼罩上了血色的阴霾。

“零。”她回过神，目光有了变化。“我问你，如果凭我的身法，打不过但逃得过么？”

“单凭现在的你也逃不掉，但是穿上鬼族的斗篷还可一试。”零面向她，“你可想清楚了？”

“嗯。”青池低首，“记得鬼族最后的那个夜晚么。我一直在犹豫，结果既帮不到人类，也救不了鬼族。”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坎，这个坎长在她心上最无力的位置，比伤口更痛楚。“而且，我喜欢这个地方。”

——曾有牢笼中的人对她说，你是人类，你的眼睛是蓝的，蓝是天空的颜色；你的血是红的，是热的；人类点燃的火也是红的，热的！

她已在青天下点过祭火。现在人们的血像火一样，在她微笑过的地方流淌。

青池返回小庙，交代了魔族神甲的线索。而后她从刚买的百货中翻检，挑出水桶和扫帚，披上从鬼族神殿带出的斗篷，无声地向山下进发。

青池的计划很简单，就是把魔族从城镇中心引到人烟稀少的山林，然后等到本部的救援即可退出。

另一边的炽银甲——这个魔族正是得名于他所持有的天神战甲，人间祭司与魔族都奈何不了他。魔族也渐渐忘了他的本名，而已银甲来称呼他。

此刻天神对抗魔物的的宝甲，变成了他肆无忌惮的保护伞。

根据元老院的情报，今日这个城镇是西廷教部修士必然造访的。他已抓过几个凡人，却没问出个所以然。

银甲随手捏爆了无用者的心魄。对他而言，单个人类的生命力虽可以吸食，但效率太低，不如全城的恐怖和绝望来得滋养。

他只需好好利用这幅天神之甲，对面那个大块头的战斧又能怎样？日后魔族的乌合之众又有何惧？只要抓住对方惊讶的空隙，他便能在极尽距离内轻而易举地反杀。既然无人能中伤他，怎样都是稳赚不赔。

唯一让他恼怒的是，这一片地区连个像样的强者都没有，不论魔族还是神祭，都弱到令人发笑。他不相信贪魔会败给一个普通的弱者。弱者就是新生代魔族眼中的原罪。

他手中捏着七八人的魂门，逼迫他们发出痛苦的嚎叫。恐惧会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剧烈传染。在人类的神祭制度建立之后，魔族许久没有这样痛快地狂欢了。

没有关系，只要杀死更多的强者，他就会是君临御座的魔王。彼时人类与人神又算什么。这个想法在他的意识中破土而出。当然不光银甲，所有高级魔种都会不约而同地生成这样的念头。

为着在残杀中，选出暌违千年的真正魔王。

银甲魁梧的身躯穿过人类狭窄的街巷。人类缓慢而吃力地从他身边四散逃开，没有兽类的敏捷，也不如鸟类轻盈。

他忽而有些厌倦这个游戏，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他举起了右手——

咚。

一片黑暗猝不及防地闷下。那是一只飞来的铁桶，突然死死罩住了他的头顶。

变故陡生，他对人群的控制间断了。他感到那些蝼蚁盲目地逃窜，正要追击——

咚，咚。

几块石子打中了铁桶，擂鼓一般敲着他的耳膜。银甲怒不可遏，试图将水桶从头上揭下来，但这铁皮桶仿佛生了根一般，牢牢地卡住了他不大的脑壳。

“刺激，你搞了些啥？”零看热闹不嫌事大，就差在边上鼓掌了。

“用了新学的纸符，在水桶上用了关联术式：‘兜住，这里进水’。”青池在物与物之间的关联术，比结缘神式的成功率高。

“噗。这大块头的脑子确实有点进水。”

虽然不能视物，但并不妨碍银甲的活动。很快魔物便判断了石块攻击的方向，朝着他们走来。

青池一边投石，一边向山上走去，仿佛在放一个着火的风筝。

但是银甲没能让她如愿。

快到镇边缘的时候，银甲止步，并且猛一发力，震碎了头上的铁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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