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忆真忆幻莫敢忘（1/2）
成沅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她此时并不该做的梦。
因为，自从她五岁之后，几乎就只会做那一个梦，也只会梦见那两个人，一个是她只看到过背影、正举起刽子手的高大男人，一个是向她藏匿的地方露出凄然和欣慰微笑的苍尔末帝，那是她五岁之前从不知也从未见过的叔父。那个举起刽子手砍向他叔父的高大男大名叫叶重，是引领着穹原军队攻占苍京的主将，他亲手杀了她的叔父苍尔末帝，他也亲手覆灭了一个名叫苍尔的国家。那天傍晚的血色，映衬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就那样，深深地刻进了五岁的成沅眼中。自此之后，她的梦里，血色如梦魇，从未消退。而她从那时起，也几乎不敢做梦。
但现在的这个梦却不一样。
这时，成沅仍然是五岁，她才刚刚离开百罹岛，正在前往苍京的路途中。而且，此时的她非常高兴。因为她刚刚知道了她在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亲人，她的叔父就在苍京，而她现在正要去见他，她渴望见到她的叔父，所以，她的心情雀跃而激动。尽管一路的所见让她觉得不安，但那时小小的她的心里根本还不明白她见到的那些情景到底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一路上人们的神情都很仓皇？
为什么人们都在往着与她相反的方向逃窜？
为什么人们总是害怕见到兵士？
为什么她所见到的兵士穿着不一样的衣服？
为什么她总会时不时看到某个地方突然冒起浓烟？
为什么护着她的人要给她穿破破烂烂的衣服？
为什么护着她的人总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为什么护着她的人神情总是比别人更加警惕？
……
从未离开过百罹岛的成沅当然不可能明白她所看到的这些，她当然也不明白这些到底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事。
但世人都知，其时，穹原与苍尔正在交战，苍尔战败几已成定局，那些人不过是想逃离战乱的流民，而那些时而冒起的深烟则是战争的硝烟。
但这一切，对于幼小的成沅来说，显然过于沉重。她只能心怀不安地懵懂地看着她所能见到的一切，然后期待着快点到达苍京，快点见到她的叔父。她担心她的叔父。
那一路上，她到底见到过多少个无助而悲戚的生命？
那一路上，她到底见到过多少个不得不背井逃窜的人？
那一路上，在她的双眼所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有多少人经历着她那时并不明白却悲惨的命运？
成沅从不敢去回想那一段经历，也从不敢去回想在苍尔国破之时她曾见到过的那些人。但成沅也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些面孔，那些无助渴求着的面孔，然而，在苍尔再也无法庇护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渴求注定成空。
“啊——”
成沅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去回想，所以，她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因为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所以，她可以不必隐忍，也不必克制，在这里，没有人能够窥测她。
“你哭什么？你不应该哭！你难道忘了我最后的下场吗？”
忽然，一道严厉的声音传进了成沅的耳中。
成沅恍惚的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他是她的叔父，她从未与之说过一句话的叔父，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也是唯一一面就是他的死亡，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所能记得便是他最后望向她时的那个深深刻进她心里的微笑。
“叔父……”成沅有点渴慕地看着一如往昔的苍尔末帝。对啊，叔父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你为什么哭？你觉得很痛苦吗？还是，你已经想放弃了？”依旧严厉的质问就这样从苍尔末帝的嘴里一句一句地接连地脱口而出。
成沅摇头，而且不住地甩着头，喃喃道：“不是的，叔父，我没有想要放弃，我也没有觉得很痛苦，我只是……只是想起了五岁那年发生的事……”
“五岁那年发生的事？”苍尔末帝冷冷一哼，道：“你是在怪我将你拉入了永远无法回头的命运吗？还是在怪我将所有担子全都压在了你的身上？你是百罹岛的人，而百罹岛是苍尔的，你注定要为苍尔生，也注定要为苍尔搏。你根本就不该想这些！那只会让你软弱，让你沉沦，就像现在，你为什么不愿醒来？你为什么要继续沉沦在梦里？清醒地面对一切，才是你永远要记住的！成沅，你永远无法逃避注定的命运，注定的一切！所以，你绝不能再犹豫了。你要知道，穹原的船只即将向百罹岛进发，他们绝不会犹豫，也不会对你心软，百罹岛是唯一还能庇护你的所在，如果它也不复存在了，你的命运又将怎样？因此，你又何需犹豫！成沅，快点醒过来，想想那把最后破向我的刀，想想那个血色的傍晚……
是穹原的人攻破了苍京，是穹原覆灭了苍尔，是穹原导致了那些人纷纷逃离了苍京，穹原没有对苍尔手软，穹原也没有对任何苍尔人心软，他们毁了苍尔的宗室社稷，只留下我一个人痛苦地活在世间，我为什么要犹豫？
“——是你。”
当成沅睁开眼时，她的眼底虽依然含着泪水，但她的眼神却已经恢复如常，冷冽似剑，无情如刀。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出手，而只是俯着身看着她。
“是我。”叶砺声音平静如常，如果细听，似乎带了一丝淡淡的冷讽。显然，叶砺对于成沅将自己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相当不以为然。
成沅此时面色苍白，嘴唇依然发紫，而且神色狼狈，刚才分明是昏迷过去了，所以，才有了那个似真似幻的梦。成沅陷入梦境，叶砺本打算出手，然而，忽然地，成沅开始流起泪来，而又忽然地，叶砺便那样收住了手。一切，似无意，却又似天意。叶砺看着即使做梦也挣扎不休的成沅，整个人忽而颤抖不止，忽而又抱成一团，瘦弱的身躯似承受着无比的煎熬，无比的痛苦，然而却只能紧紧抱着自己双臂，无从依靠，叶砺忽然发觉，原来眼前与他数次交手的女子竟也只不过是一个身量瘦小的少女。而且他们明明根本都不知对方是谁，却似乎早已经注定了相对。
此时，不仅叶砺在想，成沅也在想。他们就那样沉默地盯着对方，然后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成沅的确没想到，她从梦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会是叶砺。虽然她不知道他就是叶砺。然而，成沅却已经从叶砺看向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叶砺为什么没有对她出手的原因。这个人，这个人竟然又看到了她最不想被人看到的一面！上一次，是在无垠城主府的密室，而这一次，就在这个湿地。他竟然再度窥视她！虽然原因在于她的大意，但是怎么能够！他凭什么现在还这样冷冷地斜睨着她？因此，成沅说话时难免带了几分微怒，“你是谁？”
这个人……这个人——她真恨不得立刻让他从她眼前消失！
“你认为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是我的对手吗？”叶砺不答反问道，言语之间，依然带着淡淡的嘲讽。
“我现在的样子？”成沅轻蔑地一笑，“你认为你比我强得了多少吗？我们种的是同一种毒，即使你现在解毒了，三天之内，你也无法与我动手。”
“这便是你任自己躺在这里的原因吗？”
成沅却再也不看叶砺，只径直站起身，抬步就走，一边走一边却道：“关于那件东西，你我各凭本事。另外，在离开无垠城之前，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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