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nd Chapter.2(1/2)
爱德蒙·唐泰斯起了身,开始往门边的衣帽架走去。室内的窗户半敞开着,外面遥远地传来一些吵闹的声响。他想,虽然过去也来过几次南亚,可是他终究还是无法适应热带的空气。
立香倒是有些意外:「您这就走吗?」
「我马上还要见一位当地的官僚,商谈有关香料生意的事情,本来只不过是顺路来你这边而已。这些天我都会在加尔各答,有什么事情随时找我,但是一个星期之后我就要回西贡了。」
他又说:「但无论何时,你想改变心意都没关系。藤丸氏虽不在了,你的家还在,立香君。只要我们同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陷入危难,我依旧会前来帮助你。这也是她的愿望。」
「好。」立香点了点头,「这一阵子,我就会定下去法国的时间的。」
他起身去给爱德蒙·唐泰斯拿衣服,但是法国人已经穿好了风衣,戴上了礼帽。他们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
「……唐泰斯先生。」
「还有什么事吗,立香君?」
「其实您本来就没打算把我带走。对吗?」
他们视线相对,那道金黄色的目光在藤丸立香看来依旧惊人地锋利。他听到法国人「哈」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想拍拍立香的头,然而手在抬起来的那一刻就停住了,最后,还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爱德蒙·唐泰斯说:「我才发现你又长高了,立香君。在我的印象里,你还只有五尺半高,这次见到你,像是又长了些。」
「或许还会再长一点呢。」
「哈哈,是吗?我很期待!」
随后,越过藤丸立香,爱德蒙·唐泰斯走出门去。他持着手杖独自走过长廊,而在长廊拐角的阴影处,那实在令人难以喜欢的金发男人正站在那里。
「……唐泰斯先生?」高大的英国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您这就走吗?」
爱德蒙·唐泰斯的双眼再度扫过对方的面孔。即使明白了藤丸立香的心意,但他依旧本能地不喜欢英国人,而面前这位前海军上尉又挂着那种社交辞令般的笑容,这种人他太熟悉了,熟悉得令人厌恶。
他甚至没有想和这个男人发生一句交谈的愿望,于是他只是冷哼一声,便与高文擦肩而过,而他身上的那点法国香水的气味,也随着他的远走逐渐地消逝了。
高文随后走回了屋内,在屋子里,他见到了坐在那里的青年。
「高文,」他站起身来,「我们也走吧。」
「……你们就这样谈完了?」
「嗯,之后的事情也都决定下来了。」立香说,「我想去河岸上走一走,我们一起去吧。」
——对他的最后审判终于到来了。
掌心在身侧微微地收了紧,他看到立香刚好举着手,去戴帽子,而他的手腕在灯光照耀下,白皙得几乎透明。
一种针刺般的痛苦又发作在他的胸腔之中,可是他的立香显然并未察觉。
因为藤丸立香只是走了过来,脚步轻快而嗓音清脆:「一切都结束了,这回真的结束啦。高文,你知道吗?我现在……」
「非常……非常地开心。」
他迎来了藤丸立香的一个拥抱,这让他微微有些惊讶。因为藤丸立香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地主动抱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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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漫长的旋转楼梯上向下走去,在他们周围移动的尽是些色彩缤纷的事物:一个年轻服务员,他体态健壮,脚步轻快,看起来快乐而鲁莽,正端着一只圆托盘向上走去,里面的肉汤冒着热气,而汤也向外泼洒;两个杂役正拉动着厅堂尽头的布屏风扇,随着叶片的转动,带着强烈植物香气的凉风徐徐向他们涌来;绕过饰有彩绘的深黄色墙面,他们走过凉厅中央有花草纹的浮雕罗马柱,水池边的乐队指挥向他们微笑示意,小夜曲的旋律响彻夜晚的天穹,简直像一只上着发条的巨大八音盒,永远不知疲累地在那里响起;在喷泉的边上,还有三个凑在一块儿聊天的白人姑娘,一个年长,两个年幼,都是金发,编着辫子,戴着草帽,她们的纱裙轻薄而色彩鲜艳,像在夜里悄然盛放的花。
这个世界欢乐,巨大而陌生,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让人觉得有些虚幻。
直到他们出了门,重新没入了蓝沉沉的夜色之中,他才像是从梦境返回人间。
越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一个又一个拐角,他们离人群越发地远了,原本并行不悖的两个人却越走越近,终于,他们的手悄悄地,再度重叠在了一起。
侧过身去,高文又看到那对活泼地颤动着的眼睫。他曾觉得那双眼睛温柔而感情丰富,又曾觉得它冷酷而拒人千里。他至今依旧无法解读在那其中藏匿的全部谜题,可探索它是否也是生活的乐趣之一?
他想到他们的初遇,又想到他们彼此相伴的如今。
他感慨着上帝的慷慨,命运的精妙,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立香的手更加紧握,而他感觉到,立香与此同时,也轻轻地将五指更加地收拢起来了。
这一刻就够了。
他想,这就是最后的,不朽的时刻了。即使立香真的就此离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的立香突然低低笑出声来。
「高文,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在深暗的苍穹之下,他们放慢了脚步。
「我在想,你是清教徒的儿子,他们也是基督的信徒,在我身边的人们中,好像只有我是异类。」
高文微微地笑了:「怎么突然谈论起这种事?」
「因为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事情。我在想我之后的人生,我在想他们……」
他转过头来:「……我在想你。」
在夜幕之下,他早已卷起了衬衫的袖子。粼粼的波光滑过他赤裸的手臂,光点像蛛网一样晃动着,把他们的身躯笼罩在一片虚幻之中。
「我在想,我还是想见到你。」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高文站在那里,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可在这副皮囊之下,他感觉到周身的骨骼血肉都骤然开出了花,花瓣弹到颅腔上,撞得嗡嗡直响——
夜幕下的河水永无止息地涌动着,就像他的血液在体内流动。在高文的耳中,体内和体外的声音在此刻居然达成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共鸣,而在这种共鸣声中,立香的声音却又变得越发清晰,越发地不可磨灭了。
「……立香?」
他嘶哑地发出声音,呼唤他恋人的名字。
「在死后彼此相见和生前彼此相见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上帝告诉我所有的灵魂都会在死后重新复活,重新相见,但我不相信上帝,因此我不确定我死后是否也被同等地收入天堂之中。」
藤丸立香站住了脚步。
「所以,我们现在就见面吧,我们现在就生活吧,等到感情也好,幸福也好,一切都消磨得几乎虚无的时候,我们之间谁死去,都不会再抱有遗憾了。」
「好了,高文。吻一吻我吧。」
立香抬起头望向他。而那位穿过了诸多山脉和海洋,生命和岁月才和他相见的不列颠尼亚情人,终于也对着他露出微笑。
「遵命。」高文说。
黑夜包容了一切事物。在泛着微光的濛濛水雾之中,嘴唇和嘴唇辗转厮磨,人间的喧哗在他们的耳畔流淌而过。
月光之下,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河流广阔而黑暗,但从不死寂。一如加尔各答永不沉寂的夜晚,浪潮永远地涌动,并携着数不尽的杂质往前流去,茅草、树木、灰烬、藏红花、长满水生风信子的泥丘、镶嵌在动物脂肪中的珍珠、死去的生命、活着的生命……一旦向前,万物都再不回首。
河流正是这种事物。它正是由清洁的水流与繁多的污秽所组成的,在它的体内,爱意与恨意,圣洁和污浊永远互相浸透,彼此重叠——
永远望着天空,并生生不息地向海流去。
第二十九章ExChapter.1 Golden Hue
他在一片刺眼的阳光中醒来。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转身去抱一抱身边的孩子,却不想扑了个空。海军上尉高文睁开了眼睛,旁边的被子里是空的,立香没在房间里。
他起了身,走到了窗户前面往下看——立香没有再度从那里跑掉。那他去了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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