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寐黄泉下(2/2)
苏姑苏晨星般的眼眸中汩汩地流淌出蜜糖味儿的恶意,落在他身上时,像一把刮骨的刀子。他不说话,只一个眼神,就能伤害他了;如果他开口,谢恣意情愿在文殊寺前一头碰死,也不愿意从他口中听见半句恶语。
谢恣意觉得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原形毕露,变得狼狈有可笑。他想要说话,却觉得舌头仿佛被冻起来了。他头一次清晰地明白过来,自己不是当初的谢莫白了,蔚予纵也不是当初随心所欲、高傲飞扬的少年了。
仅仅三年时间,他们都已经面目全非。
苏姑苏伸手捏起了他的下巴,似乎要将他眼中的痛苦看得更清楚些。他似乎被他眼中的痛苦迷住了:“你因为我很难过吗?”他顿了顿又道:“我们才认识这么几天,你就会为了我这么痛苦,那么以后你要怎么办呢?”
谢恣意瞳孔紧缩起来。他想说他并不是只认识了他几天,也想说他不止会给他带来痛苦,他更想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当初那个少年不复存在?
可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因为他不愿意让他知晓自己如今变得这样狼狈。如果可以,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晓他变得这样狼狈。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后来的许多年里,他每每想起这一天的时候,就会无比后悔,无比憎恨自己。盖因他那时尚不知晓,这一时的软弱,会给蔚予纵带来多少痛苦。
“我不是因为你难过。我只是为自己难过罢了。”
文殊夜集车水马龙,灯火繁华葳蕤。但他们两个人似乎隔绝了这种热闹,沉默着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
苏姑苏手中仍提着那盏小小的红灯笼。谢恣意眼底映着一片灿烂热烈的血红色,觉得心惊肉跳起来。
“你知道榴花为何在五月怒放吗?”
他想起自己前往北州前的某一天,蔚情站在榴花树下这样问他。那时正是百花凋零的夏季,只有榴花,在绿云般的叶中如火如荼,比扬州两侧堤岸最美的舞女的裙摆还红还艳,像血一样,像火一样,灼痛过往行者的眼睛。
榴树下的少年比树上怒放的榴花还要艳光夺目,他比所有榴花更美、更艳、更热烈奔放。他整个人都燃烧着,那颜色比血更红,比火更烈。
那是一种只要见过,就绝不会淡忘的色彩与光焰,深深地灼伤了他的眼眸。从此之后,那道身影永远地留在了他的眼底,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勾勒出那种使他颤抖、使他畏惧、使他心惊肉跳的轮廓。
他问了这样奇怪的一个问题。
“你知道榴花为何在五月怒放吗?”
自己当初是怎样回答的?真正的答案又是什么?
没
有回答。自己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走得很着急,很悲愤,又很隐秘。他甚至没有与蔚情告别,不是来不及,而是不愿意。
北州的战事是一锅焦糊的热粥,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这是他的责任。但他不愿意让蔚情搅进这趟浑水,更不愿少年与他同死——他应该有大好的前程和光明的未来,他只有十五岁,才是一切刚刚开始的年纪。
所以他悄悄地走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蔚情也许会恨他,但总比丢了性命好。他这一生有很多后悔的事情,只有这一件,他从来不觉得后悔。
他只是想起来时会有点儿遗憾,为什么当初没有慢一点,没有听到他的答案再离开?
别离桥畔,月如钩。
隋心月站在桥下一艘小小的船上,水波在黑暗中流动,轻柔的波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小船。她静默地立着,目光投在黑色的波流中,整个思绪似乎也沉入的河底。
她蹙着眉,眉间带着化不开的愁绪与忧虑。
突然,她叹息一声。
“你来了。”她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叹息。
不知何时,小船的另一边多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他站在桥下的阴影里,似是在惧怕什么。
黑影道:“你认出我了。”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他的语气十分笃定。这不是一个问题,只是陈述而已。
隋心月的声音流露出一丝颤抖:“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隋心月忽然回过头:“你做了让我害怕的事情吗?”她的目光很温柔,也很悲伤。任何一男人见了这样的目光都不能不觉得心碎,何况对面的这个男人原本就爱她。
“我做错了事。”黑影说道:“我害死了我弟弟。”
“你杀了他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