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1/2)
叫这个小男孩莲七,因为他排行老七,莲少的小堂弟,现在整个挨在我身侧看手指头的模样真够烦的。
我们一大一小坐一起,引来女人关注,望着我们吃吃地笑,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说都怪莲七,能不能别看手指头了,那是两三岁的小屁孩才做的事,你都七八岁了,不觉得蠢吗?连带着别人怀疑我的脑子也有问题。
他说他的手摸着刺刺的疼,举起手给我看。
我没看,懒得动:“有东西扎进去了。”
“那怎么办?”
“截肢。”
“什么意思?”
“从这——”我点点他的肩膀:“切掉就不疼了。”
莲七缩回手,不再拿出来:“你吓唬我。”
我面无表情以增加可信度:“不把刺拔/掉/,真得截肢。你没见街上常有断手断脚的人吗?就是因为一根刺。”
他并不相信,但顺着我的意思:“那是伤残退役的士兵。”
我对拿他取乐失去兴趣,眯着眼看天,无云,纯净,一丝风也没有,这个蝉噪的下午,房子投出的阴影将阳光割裂,一半是更深暗的影,一半是更透亮的光,晃的我头昏脑胀。
“别靠着,热。”我推开他:“找你妈妈去。”
“我不去。你不知道她们讲话有多腻味。”他倒是没再过来,低着头,踢椅子脚,说:“我马上要上学了。我不喜欢上学。”
“我没去过,”我把手搭在他座椅椅背上,转头看他:“不过我也不喜欢。”
莲七因为垂着头,呈现整个后脑袋深茶色的头发,这一类发色总让我有赞美的冲动,从外表来看,我只是望着远方发呆,其实我早被意识拉走,回到早上那个潮湿粘稠梦境里,运用贫瘠的词汇,颠倒不清的逻辑,试图表述有关我对头发的歌颂,首先通过一个场景来铺垫,证明我是经历难以想象的事件才闯入最甜美的景致,假如谁遇见相同的事、少数人的幸运,相信他一定能理解我,这绝非是某一种感官说得清楚,比如通过眼睛看见什么无边无际的河,不能忽略风从手指滑过,脚踩进泥沙的温热,黏腻,一颗石子躲在某个脚趾指缝里,石子是很恼人的,使人不得不停下,但缺乏这一描绘就不能称之为完整,它是综合的感受。
我的嘴唇是多么干渴,这条河在炎热的夏季看起来又多么诱人,我顾不上石子的干扰,如愿以偿地跳下水,河底有暗流,任何泳技高超的成年人面对这种情况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水被阳光泡暖了,当我浮上水面换气时,水腥气充盈鼻腔,灼烧的痛楚从露出水面的身体部分弥漫,因为皮肤太冷了,而外面又太热了,于是我向往阴冷的深处,河流具备深沉的迷人之处,向下潜沉,不断、不断地向下,本来我可以游得很远,暗流也答应把我送往更远的地方。
为了把漫无边际的思绪控制在我妄图陈述的范围内,否则我真想把每一次水流在手心造成的阻力感描绘清楚,那是从快乐到厌倦的过程,并不好受。
不能再往下,毕竟我不是鱼,激流旋转的水涡会将我拖拽下去,或者我不想再往下了,因为四肢很疲倦,水很沉重,每挥动一下,花费很大的力气,几乎是以微小的力气产生毫无作用的波动,还有劳累让我想大喘气。
重现光明的时刻,半张脸飘荡在水面,心跳声在我耳膜里鼓动,等我缓过来,首先感觉到耳朵里的水滑了出去,那是很异样又难以忍受的,刻意屏住的呼吸终于畅快了,发现自己趴在好久没见的莲少的背上,我总能知道是他,在我所遇见的人当中唯有他具备温柔的品性和令人心安的力量——潜泳在水底的不安、空虚、孤独、想哭的情绪——趴在莲少肩头上消失了,只剩下脸部贴在他的身上感到的温度以及他走动带来的起伏,我一直盯着他湿漉漉的短发,第一次大胆伸手摸上去,醒了,梦境片段在我胸腔里凝固成巨大的低气团。
早上面对的尴尬情形让我懊丧的要死,明明不是下流的梦,为什么莫名其妙这样?还他妈越来越频繁。
搓了搓脖子,试图消除残留在肌肤上的烦躁,我是说我的担忧是有缘由的,距离莲少赴上海后转至西洋已有两年,半月前送来的报纸头版,他就读大学的所在国对德宣战,不去想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去了解一些更详细的东西,所以我和莲七建立友谊,哄骗难缠的小屁孩以达到目的:“你知道他们怎么联系吗?比如说你在很远的地方,我要和你说话,通过一个什么,我在这边就知道……”
莲七认真打断我:“是电报。”
“我知道是电报,考考你。”
小孩就是小孩,遇到只有自己知道的知识忍不住炫耀,他那得意劲儿都快满出来了:“你才不知道,这种地方根本没有。我见过,我父亲在上海的办公室就有一个,不是说话,是字,拿到了也是看不懂的,得有个接线员改改才行。”
“怎么知道是找你呢?像写信那样,有地址对不对?抬头有个名字,万一写岔了,或者送错人了怎么办?比如你大堂哥发电报回来弄错了什么的。”
“不是,不会发错的。”莲七说,可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想了一会道:“我大堂哥用的电报就那样发到我父亲的办公室。”
我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好像那边突然蹿出一只猫或者大象,不怎么在意地问:“说什么?”
“说短时期回不来,好像是西洋那边又打起来了。”
莲七的话匣子一打开说个没完了,说莲少应该有女朋友了,是一起去读书的女同学,原来是什么商会的女儿,他们青梅竹马,现在自由交女朋友是很时兴的事。
我起身进屋,从抽屉里寻出一根针,叫莲七把手给我,他很紧张,望着我:“会疼吗?”
把他手指的血色按掉,找到刺,我抬头,忽然问:“你见过吗?莲少那个女同学。”
莲七刚说:“见过……”
我迅速把刺挑了,扯下浸过药的蒲棒绒毛摁在他伤口上:“忍忍就过了。”
两只手揣着裤兜冲进炎阳之下,前途在我脚下射出无数条延伸线,每踏出一步,顿生无穷指引,可我不知道要往哪走,找谁?思量着,居然想不起一个名字。
不意外,莲花村和我同龄的人本来就少。
经过聚在树下抽烟打牌的中年男人们,地上摆象棋棋局,我站着看一会,看他们边挪动棋子边谈论迁都重庆的局势,谈什么地方的战争,死了多少人,听得直打呵欠。
主要是他们完全瞎说,说错了战役的名字和死亡数字,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又不识字,随便编一个,他们也会信以为真。
我也没纠正他们,没人在意。
战争是个好话题,永不衰败的话题。
继续往前走,路过大明哥的家,他孩子摔破头,大明哥时不时回头看看蹒跚乱跑的小孩儿,好像他媳妇一气之下回家了,看得出他后悔,但他告诉我,男人在家必须立得住威势。
大明哥他妈气愤劲儿没过,给我补充前因后果,絮絮地说,她媳妇有多么可恨呢,讲到一个碗脏了,她媳妇看见了没洗,根本没把这当自己家,是不是?
我他妈一点也不关心,虽然做出在听的样子,但没有附和这一点,使她不大满意,说我太老实,希望教给我许多看女人的道理。
离开时几乎是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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