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1/2）
一
我便理所当然跟着莲少了，过去莲管家亦为莲少做事，现在他张罗老爷太太回来的事宜，繁杂且乱，白天抽不开身，晚上仍细心为莲少准备行李之类，莲少说他太辛苦，建议让我帮忙，除整理行李、寄送至上海，兼记事，写算，跑腿，缺什么再告诉莲管家。
莲管家是在一个晚上抽空叫我。
夜幕降临，一般不出寝门，听别人吹牛打屁，偶尔我点蜡烛，在晃晃悠悠的烛光下看书，光照不足写不了日记的，日记都是白天写，待别人人睡去时，我熄灭蜡烛也睡了。
因此晚上有事是新奇体验，穿过仆人的房间，抹黑经一道走廊，进入大厅，依稀分辨事物轮廓，扒着梯扶手上二楼，楼梯拐角，虚掩的门投出模糊的光。
我推进门去，见椅子柜子置放各式餐盘、桌布、茶具，煤油灯具，地上陈列大小不一的木箱——一本大而厚的硬质本子，放在书桌就占去半壁，记事录的真面目？莲家日常流水、重大事件、婚丧宴请、人情往来等等皆录在其中，往常听说莲管家如何写，先在别的地方写上数次，无误了，再誉抄上面，一个错笔、乱涂不许有，那是莲家传代用的。
莲管家坐床上，鼻梁架着老花眼镜，伛偻着，煤油灯下看密密麻麻的小账，披了件大衣，腿上盖着毯子，见我来，推开小桌子，同我谈了许多别的，说他观察我许久，虽然鲁莽，倒还实诚。又说谁是短工，谁是长工，只有我被莲家赐名，因为我无家室所累，还问我明白为莲少做事的意思吗？是莲少抬举我。他曾也这么过来的，先跟着莲少学做简单的，这阵子忙完，慢慢教我。
我只注意看他的脸，眼角眉头的皱纹，像田地里犁的沟。
云里雾绕地听，点头，没有想问的，原以为只是跟着莲少出行，没想到接了这么大个事，惴惴地走了。
还给我一张纸，有莲少的喜恶，注意事项，买办商品名称，商名，地址。
想了一夜，觉得做不好，第二天一早跑去找莲少。
莲少握着小剃刀，侧脸对镜子刮胡子，我倚着门，抚自己的下巴，只有嘴两边些许绒毛，没劲。
“莲叔有自己的安排，我不好说。没事，办砸一两回就懂了。”
“那哪行啊？冲着办砸了去，还不吃了我！”
“有哪些？”
我念了单子上的。
“全是小事，怕什么，有我呢。你弄不好的告诉我，我来。”
“小事嘛，你不如自己都做了！我跟着你，只玩儿。”
“也行。”
“嘁，被逮住了，挨揍的是我！”
“谁揍你了？”
“是没人啊，那是我没做挨揍的事。”
“别担心，我来，你玩儿，还给你打幌子，做得好是你，做不好是我要求坏了。”
“美梦成真啦！”
他笑话我：“乐什么劲？”
“犯傻呗。”
莲少懂个屁，考虑我的境地，白吃白喝白住，不做事，多好！
高兴后，又不觉得高兴了。
我真难伺候。
二
莲少临走前几天，预备去莲花镇三十三街拜访一位苏老先生，叫我跟去。
去之前，嘱咐看那位自称学人的苏老先生译著的书。我照他说的大概翻了，无趣，注释比文本还多，生僻，难读，呓语过多，讲的是一个旅人杵着杆，走遍山川，参拜寺院，他听说如此可尽消七恨，途中念唱的是苦鸳鸯因情生来因情死的故事。难以置信一尺厚的书全在写这种破事。
当然，可能还有别的，我没注意到，我读枯燥无味的书总会这样，不厌其烦地读第一段，每一次读，都像第一次读，不知道接下来讲的是什么，同时无法把它们的含义组合起来，如此几次，我开始研究字的形状，比如写一个莲有十个笔画，欣有八个笔画，进而联想到别的地方，比如莲少的名字，我虽然知道，甚少写下来，不，没写过，为了验证莲少名字的笔画，写完莲字，数到十，自责，不是数过了吗？继续写第二个字，刚划出一横，莲少突然出声惊醒我，他在书桌对面，从书里抬头看我说：“你画什么呢？”
我遮掩住：“没什么。”
“快说。”
“画，一个画字。”真有这个字，一开始写的，在扉页，我翻出来给他看。
他笑说：“还以为你真画画了。”
被这么一打岔，我回过神，刚刚想的什么？全忘了。重读第一段。也就是说，从早晨八点到午时十一点，我坐在书桌前什么都没干。
我狠狠翻开书，书页受不住拉扯出清脆声，险些破裂，该死的，永远看不进第二段，为什么我不从第二段开始看？为什么不干脆看到最后一页？但我最想做的，就是把书抛上去，接住，再抛上去，接住，然后把书抛出窗外，砸碎玻璃，幸灾乐祸地见这本书跌进泥土里，跌进狗屎里，跌进湖里，这样能让我快乐一点，只是一点。我对这本书没有意见，对苏老师也没有。
我不想出门，找什么人，最好今天我们去四周散散步，后山上的杏树林开花了，就是这样，早晨撒了雨点子，远远看，深山浓绿一点娇，我想着这件事，却不得不在书房里煎熬。
忽然，我站起身，说：“莲少，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好像有些吃惊，问：“什么事？”
“你出去的时候叫我。”
“不吃饭了？”
“外面吃。”
走出门，正午的太阳穿透我闭上的眼皮，刷亮血红的一幕，想不通春天的光照怎么如此强力？跃过和煦，直奔猛烈。
拿上筷子，一个大碗装好的饭菜，到一棵遮荫的大榕树下和孝伟他们蹲着吃饭，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喜欢蹲着吃饭，他们蹲一天也不会累，我蹲一会就不住左右换脚支撑，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缓解腿麻，一旦站起来很难再蹲下去，我提建议，放一块东西坐着，不隔层，草露会沾湿裤子或者虫子什么的钻进衣物里。再说用拉屎的姿势吃饭实在不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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