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1/2)
上了年岁的朝臣都知道,本朝历代失德的皇子,遣去了西郊皇陵,就没有回来的。
静思己过四个字,听来轻如鸿毛,实是废去了尊位,只留一个皇子的名分,日夜侍奉于夏国先祖的灵牌之下,如阶前草、灵前灯一般生灭由天,别说回朝,就是一壶鸩酒、一条白绫,也不会有人送去。
皇上待长皇子一向寡恩,可细察之,这寡恩却不是薄情,恰是掺了千丝万缕的剪不断,最令一朝坐立不安的,正是这剪不断。
不料这一回,皇上的口谕下得这样决绝,御史台生怕再生枝节,当夜命禁卫十二,将人押往西郊皇陵。
是夜无月,往灵殿的石阶上,只守陵人一灯引着,山中生了寒雾,小径森森的走不完。
那守陵人须发枯槁,也不知活过了多少岁月,步子絮絮的,话也絮絮的,一路上,把灵殿中侍奉过的皇子一一细数了。
老死的、病死的不多说,只说那惊疯的、自尽的。
他说有一位皇子,一日一日向殿后,采枯草结绳,有一夜在梁上自缢,草绳承不住,跌断了腿,没死成。隔日触柱,又不成。这样挣揣数月,也不知怎的攀上了殿前古柏,自挂于枯藤间,终于是死了。皇子的尸身在山间早风里一荡一荡,好似打秋千一般。
又说有一位皇子,终日抚窗而歌,歌中只一句词,词曰“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有一日倚在窗下死了,阶前就落了一地桃花。这山中草木万千,只没有一棵是桃树,可自打他死了,灵殿深处便不时有歌,一有歌,天明阶前,就要落一地桃花。
几个禁卫听烦了,叱骂几句,叫守陵人住口,山中一时空静,隐约是那句“桃花乱落如红雨”,自石阶尽头,迢迢渺渺地传来,几人不禁扶紧了刀鞘,疾走不顾。
只有一人,缀在禁卫之末,信步而行,却是一步两阶,身法轻迅,衣发生风。
润玉仅听足音,就识得了他,却猜不出是何时混在禁卫中的。
他踏入灵殿,定了定,又转身,见那人双手扶在门上,门掩得很迟。
那人肋下挂着一把长刀,润玉知他袖底还挽着一支短刃,他若点头,那长刀便要出鞘,那短刃便要过到他手中。
他在等着,他要救他。
路小佳此人,平日里万般皆闲事,都无可不可,他若打定主意,就算山上十一名禁宫高手,山下重兵合围,也非得寻出个法子,失了性命倒尚可,失手是绝不能的。
可是,润玉没有允他。
两人隔在两门那渐窄的一线间,寸步不让地相视着。
润玉的眸光问着,可曾见过他的小侯爷,他可曾安好,他从没有像此时这般,渴盼着见他,渴盼着,哪怕他的半字消息。
可是,路小佳的眸子不肯泄露一寸光。
门终于重重阖上,一望之中数个问句,谁也没有回答。
昔年皇子亡于殿中的传说,都在一殿的安息香中化尽了。
润玉守在灵台之下,为夏国先祖修持仪轨,朝时焚香,暮时九叩,夜掌灵灯长明,抄撰列位先祖的庙颂,一一如新,昼则长跪发愿,将朝暮之修行回向于世间,以禳生民之灾,以挡社稷之厄。
相伴只有院中两树古柏,共几只山鸟。他一日之间,不止一次地临窗,望着阶上,山鸟笃笃行走,那是密报,若山鸟足上不曾结着草环,他的小侯爷便是安好的。
守陵人说的生生死死,润玉从未怕过,只是每至天光隐隐侵上窗纸,落得窗下一地霜白,他知一个白昼又要升起,心头便不由得发紧。怕见着山鸟,又盼见着,想来阶前不过方寸,竟成这一山之中,最令他忐忑的所在。
皇上的近侍来探过一回,殿门一启,长皇子立在槛内,一目的寂静,一身的平淡。
这内侍在宫中已听过许多传闻,诸位失德的皇子,在灵殿中不是离奇亡故,就是一夜疯癫,他此时跪伏于地,只抬了一下头,见长皇子无恙,浑身竟忍不住发抖。
内侍瑟瑟地禀道,陛下密令,山下围守之兵已撤,山上禁卫只留一半,命宫婢二人服侍左右,只盼殿下好生安顿,莫要折损了身心,若缺短什么,只管吩咐奴才。
长皇子并未吩咐什么,只向他借了一秤棋。又说这是山上,宫里来的待不惯,服侍就免了。
殿门轻阖。内侍仍跪着,怔忡了一会,才恍然记起最要紧的一事,又隔门叩头,问,殿下可有话捎给皇上。
门中寂寂的,不答,内侍只得告退。
几夜山雨,咯血之症又起。九歌来时,是这病最煎熬的一日。
她跪在阶下,主仆乍一相见,有许多言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润玉在门中伫立片刻,风雨吹入深殿,只一霎时,灵前灯熄了一半。
润玉道了一句,起来说话,转身往殿中去了。
他取烛火,沿灵台一步一步,一灯一灯点燃,风不止,灯与烛摇荡不止,他亦咳嗽不止,烛泪一溅,燃着的,又熄了几盏。
九歌并未起身,只抬头道,那日御史台得了熠王府的信,命人到宫中搜检,殿下的琴,是我呈上去的。
润玉扶案,掩住咳嗽。从那夜堂上见琴,他就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句话。待那咳嗽屏住了,他只道,那你今日,就不应来此地见我。
九歌俯身一礼,道,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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