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1/2)
傅红雪的十八岁生辰,是在熠王府过的。
记得在重明宫,逢着他的生辰,九歌就去煮一碗寿面,炖一颗水蛋,她说巷陌里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那么过的。长皇子在鹿苑,一岁为他栽一树梅花,便是寿礼了。
至于长皇子的生辰,则无人知晓,无人敢问。
熠王府不同,那日挂了满廊火红的凤凰灯,召了皮影戏班,点了一出碧玉簪。
戏文说的是尚书千金下嫁翰林公子,尚书之侄渴慕美眷而不得,遂串通媒人,花烛夜将一纸情书共一支碧玉簪匿于洞房中,新郎以为新妇暗许他人,当夜拂袖而去,日后则处处冷落,与其妻为难,新妇心中委屈而端方不改,终得真相大白。后来翰林公子高中状元,捧了凤冠霞帔向其妻请罪。结局,是一个圆满。
这出戏,旭凤跟师傅学了月余,词诵不好,可什么板眼、如何做派,都已记得烂熟。他知傅红雪不喜热闹,掌灯便叫仆从引他至廊下,自己坐在画屏后,亲执皮影,扮那翰林公子,同几名伶人乐师,只演给他一人看。
演到请罪一折,旭凤踏伶人的唱词,从屏后步出来,半蹲在傅红雪跟前,戏那皮影与他看。
词里唱的是千错万错,那皮影小生在傅红雪膝上,又是跪,又是作揖,一脸的天真,一身的笨拙,傅红雪看着看着,忽然明白,熠王为了初见那日设伏之事,还在同他赔不是,一时意外,又觉好笑。
戏还在唱,旭凤抬头望他,悄声道,一年了,可算是笑了一回。
月至中天,两人立在院中,看伶人乐师归置行头、丝竹,学徒抬箱一过,傅红雪见最上头有一青衣,那戏偶模样雕得极为雅致,只是袖上卷了边,像是火燎过,他拾起来端详,有个伶人说,那是兰芝。
旭凤问,孔雀东南飞里的兰芝?
伶人说是。他说,这套孔雀东南飞,是班中手艺最好的师傅雕的,可惜遭了火,只余青衣了,这出戏也演不得了。
傅红雪持着那伶仃的青衣,抚着她袖上的灼痕,心头就浮起了默书笺上他从来只写一半的那篇乐府。还有他浸沐在药汤中,隔屏问长皇子的那句话。
府吏见了其妻,为何不带她走?难过,就这么忽焉而至。
旭凤叫人取银两付了,说公子喜欢这戏偶,就此留下了。烦请那位手艺最好的师傅重雕一套。雕成了,若能复演,我熠王府再请。
伶人自是千万谢过。
生辰就算过了,车马载着两人,蹚着月色,往寒音寺去。
车声辘辘中,旭凤又惦起白凤公主,他说姑姑在时,每逢你的生辰,都要亲手扎一只凤凰灯。我想等你来了,过生辰,定要送一份大礼,就问姑姑你喜欢什么,姑姑说边城日子过得清苦,整日打打杀杀,不曾好好给你过个生辰,也不知你喜欢什么。
旭凤说,你想要什么,这一回,只当是我替姑姑赔你的。
车中静静的,旭凤等着。
傅红雪抬起头来,双眸明亮,他说,我想,送一封信。
那是,他同旭凤说的第一句话。
旭凤问,往何地?予何人?
傅红雪说,夏都。抚养教诲我之人。
念头一起,手心一下冒了汗,指尖却是冰凉的。傅红雪攥紧了那冰凉。
半年间,边城相峙森严,两军如涉春冰,别说书信,一只鸟也飞不到夏都,是长皇子的反间计起了作用。傅红雪想,这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就这一回,他不是重明宫暗哨,只是长皇子教养的孩子,他长大了,就该让他知道。
可真把我难住了。旭凤一笑,明白他的心意。
至马车停驻山下,他陪傅红雪拾阶而上,送到竹舍,没再提起这话。
一早,旭凤上山,携来一方小印,问傅红雪信可写好了。
傅红雪就着抄经的小案把信缄好,旭凤便在缄处落下一印。
他说昔年姑姑下嫁,我曾叫人往玄武将军府上送过几回信,用的就是这枚印,从周都到夏都,沿途关口见了,当知是熠王府亲撰,定然不会阻拦。
他唤入信使,细细嘱咐了。
信使去时,傅红雪又瞥了一眼信上落的纹样,是一记朱雀衔日,他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两人并肩立在窗前,目送着信使。
旭凤曾和傅红雪说起,他独自捱过了只和寒鸦说话的,寂静的少年时光,却不曾告诉傅红雪,后来他的岁月又有了字句,是因为遇见了一个人,他也没有告诉傅红雪,那时的自己和此时的他,开口说话的缘由,都是那个人。
信送至玄武侯府,有婢子密报中宫。侯府仆从往重明宫送信途中,让巡夜的护城军不问青红皂白围了,押往御史台。
那是重华二十六年夏,傅红雪十八岁,离重明宫一年余,他的信,成了长皇子通敌的罪证。
早朝,信呈上御案,皇上还没说话,丹墀下已是一片哗然。
有人说,重明宫真是深藏不露,朝中军中之事一贯的不问,竟然暗中与熠王府往来。
这还不明白,串通邻国,教那边城烽火困着东宫不得回朝,好在陛下面前出头。
去岁不是承了君命巡按边河?
是了,听说把劳役征调、钱粮分付的旧制改了,边民称善,陛下嘉其有方,今岁复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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