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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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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铭杰面前哭,让我觉得很丢脸。但归根结底,是他惹出得眼泪。他是罪魁祸首。

宋铭杰大概很清楚自己拥有娴熟的可以致人落泪的能力,在我泪腺酸胀一番后,避而不谈清明扫墓的话题,而是问我愿不愿意去静怡的奶奶家坐坐。

“老人家一个人很寂寞,不过她也很健谈。”这语气与他喊我去见静怡的父母如出一辙。没有不容拒绝,而是不忍拒绝。仿佛我一旦摇头就会破坏一个善良孩子的一片孝心一样。

我当然知道寂寞是什么感觉。奶奶一个人远离儿女寡居美国,孙女又刚刚去世,我们去陪她聊聊天,也是做善事吧。

静怡奶奶的家靠近南路易斯安那港。在院子门口能听到船坞传来江船启航时浑圆的呜鸣声。那些巨轮吞吐万吨的货物,从新奥尔良沿密西西比河航行,将货物运往世界各地。

房子往西面,是一座拉丁十字型分布,东窗西门的天主教教堂。奶奶一辈子做科学研究,但这不妨碍她成为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每周都会去教堂里做弥撒,有时和大家一起做点心分给低收入的住户,和这个街区的基督徒家庭关系也处的融洽。她说,科学是我投入毕生的事业,信教支撑我生活的精神力量,这两者并不矛盾。

她提起读书时代,非常自豪。家中一干姊妹里她的成绩最好,跟学校的男同学比她也是佼佼者。但是时代阴影下,学业被迫中断。父母安排她同家族世交的儿子结了婚,他们很快也有了孩子,也就是静怡的父亲。80年代,国家开放了一批公派出国名额。她瞄准机会,尽全力挤入名单赴美念书,家里怨她一把年纪了还不安分,不同意她出去,她就毅然决然得和丈夫离婚,孩子交给父母抚养,干脆坐实了他们口中“抛夫弃子”的人。交代好一切后,在美国靠做助教和奖学金生存下来,后来又取得了教职。那时候学校里有年轻的美国学生追求她,经常在宿舍外等着她一起去吃饭,约她参加派对。后来他们结了婚,没有再要孩子。两个人尚清贫时,就买了辆二手福特车开在家和学校之间。工作几年有了积蓄,学术研讨和假期都成了他们俩环游世界的好时机。去苏黎世参加学术会,在艾克斯特学院研学,去布里斯班的龙松保护区拥抱考拉和袋鼠。她和先生成了真正的世界公民,尽情饱览地球风光。先生去世后,她没有回中国,而是留美继续一个人平静的生活。

在那些不用辛苦备考的暑期,父母为了静怡练好听力和口语,会把她送去奶奶家。静怡住在为她精心布置的公主一样的房间里。早晨同奶奶一起去市场买菜,帮忙在院子里除草,也去港口看大船远行,在教堂听他们传道,和邻居露天烧烤的时候在一旁刷上酱料。那时候粉团子一样可爱的静怡,怎样都猜测不到,自己会在若干年后遇到宋铭杰,遇到我。被卷入无解的感情中最终自杀的。

奶奶说,静怡小时候就十分有主见。她聪明也敏感,能比大人跟先感受到交谈者的情绪。静怡的聪颖帮助她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存方式。她主动帮邻居遛狗,学着烤苹果派送给教会传福音。她一吃起樱桃就停不下来,嘴巴周围总是红红的一片。暑假结束回国后,邻居们依然会问奶奶,你可爱的小孙女什么时候再来呀。

后来静怡来到美国上大学,这次不是一个人,还有帅气逼人的男朋友。他们师出同门,又进入一样的大学,毕业、结婚、工作。

“每一步都顺顺当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瞥了一眼宋铭杰说。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回望一眼,也不吱声。

“如果静怡没有生病该多好啊。”奶奶说。

80多岁的奶奶追忆起似水年华来,描绘了非常丰富的画面,思维清晰,表述起来又极为流畅。如果是在冬天的壁炉前,铺上一条土库斯曼的玫瑰花纹羊毛地毯,再趴着一条懒洋洋的狗,我想我能听得入迷到不用吃饭。

可是倘若让我在耄耋之年回忆半生,大概率说不出什么有效的内容来。

贫苦人的记忆虽然也能积累很多,但内容实在贫乏。他们依赖着生存的地域,罕有机会环游世界,见识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也无从想象追逐理想的东西是怎么样状态。譬如我本人,关于过去的记忆就是学校,家里的房子,厂,舅舅舅妈,表弟,还有宋铭杰。所有的记忆都千篇一律,它们蒙了一层滤镜,是做旧泛黄的老照片。仅有的一点动心动情,也会随着劳苦生活的汗水而流干在泥土里。力气都耗尽了去维持生活,哪有余力想爱和未来呢。穷人是没有什么长远规划的,有的只是今天过完了,明天怎么过。

奶奶转而面向宋铭杰,她颤颤巍巍伸出留下岁月痕迹纵横的手,要握住宋铭杰的。宋铭杰也乖巧地把手送了过去。

“小杰,这些年,你辛苦了”,她说。就像宋铭杰才是他的孙子,含辛茹苦照顾生病多年的妻子。

宋铭杰给奶奶灌了什么迷魂药?不得而知。

奶奶也来握我的手,奶奶的手好温暖。

她看到了我手上的伤疤,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孩子?”

作为建国后最早的一批留学生,当大部分女性还在因生育和抚养几个孩子被夺去事业发展的可能时,奶奶已经一路读到博士。她在多个国家的校园里游学,教书。她是聪明,善良的长辈,但她也是大半辈子生活在象牙塔中的人,理解不了生活的残酷。

“中学时候的陈年老疤了。那会儿在厂里搬货,总是碰到这块地方,皮肤被磨破好多次,久而久之,就磨出了伤口,伤口又愈合成了疤。”

我毫不为此自怜。这道疤痕,是我真实生活的痕迹。

更小一点的时候,会骗自己说,其实我在做一场噩梦。妈妈和爸爸的相继离开是梦中的设定。于是我大闹着想回到现实世界。一旦我回去了,就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样跟着爸爸妈妈在吹凉了夏日的晚霞里去游乐园,买棉花糖,抓毛绒玩具。

但是不管我怎么哭闹,我都依然活在噩梦里。无数次自我欺骗失败后,我知道自己醒不过来了,噩梦才是我的生活。

那是没有人告诉我床底下并没有藏着怪兽,没有人在生日那天给我准备蛋糕和蜡烛的生活。这是我真实的,和宋铭杰,和静怡都不一样的童年生活。

还好奶奶没再问我家里的事。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在宋铭杰面前提起。那时候我告诉他,是一种秘密的交换,而现在,我并不需要通过自己的悲惨故事换取他的同情。

宋铭杰一个劲喝茶,点头,就是不怎么说话。我看他是拿我作前锋,自己躲着当便宜孙辈。

我说,你是孙女婿,怎么不和奶奶多聊两句。

宋铭杰说,这些故事,每回我和静怡来看她,奶奶都会说一遍。如果你还想听,我也可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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