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冥决(1/2)
洛风的死亡,将我这半年内的期望和等待,如一块美玉无瑕的圆盘,转瞬之间摔得粉碎。
李复站在我的面前,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烟浓意远的一幅水墨扇面,在他指尖的抚弄下一格格的展开。山高水远,仆仆来复,待到看到明月栖山的一角,双翅洁白的优美鸟类越过缭绕烟云,扇面又刹时收拢,定格般的的一声收束。
恰如一场戛然而止的轮回。
他道:“洛道长,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多人以为孩子无法理解何为生离死别,所以总把死亡修饰成天真无邪的模样。我有时候想,为什么他们会觉得这种千百年都没换过的谎言就能骗过我,听多了我都替对方觉得尴尬,可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还得爆发出自己仅存的拙劣演技,面无表情的说哦原来如此。
每每经历如此场面,我都觉得面部肌肉扭曲得十分痛苦。
成人觉得死亡是需要避讳孩子的事情,其实不然。我和毛毛幼年时候养过一只田园犬,我们最喜欢的,就是抱着它圆滚滚的肚子,把脸埋进温暖的绒毛里深吸气,我们把这种行为命名为“吸狗”。吸狗不到半年,田园犬在某一日夭折,因其肥膘体壮,村民觉得就地掩埋太过浪费,于是洒上葱蒜花椒端上餐桌。
毛毛和我凭借其肚子上的胎记,认出这就是时常陪伴我们的田园犬,昔年玩伴今日竟上餐桌,如此反差让人顿感世事无常,遂哭得惊天动地。然而在尝了口精心烹制的狗肉后,又纷纷表示没想到昔年玩伴这么美味,我们含着眼泪吃下了一锅狗肉,一边感觉自己的行为十分残忍,一边又克制不住的觉得真香。
从此可见,孩子的天真烂漫其实是不谙世事的残酷。而洛风的死给我带来的震撼,很难说是离别愁绪,我还记得洛道长离开的那天,清晨的天色宛如琉璃瓦一样薄透发亮,夜间凝结的露水从铜首上滴落,漏更迭声如催。
秋深粼粼,风声若即若离。
洛道长倾身摸了摸我的头,他脸上永远带着春水映月的温柔,温柔得宛如戏文里且笑风尘,来去成诗的仙侣客。我的目光越过他肩膀,看见远处枝头寒鸦飞过檐环,沾了一身细碎的花瓣。
山路重重,他的背影最终消失在烟涛云浪中。
不幸没有一点预兆,这不像婆婆叨叨一句秋收快到了,我过几日就能吃上新蒸的白面馒头。同样的,洛道长也比幼时的田园犬更让我深刻理解了何为朋友离去,这让我在牙齿都没换齐的年纪里,忽然间开启了那么一点哲学家的思维,开始对颠簸的,无法预知的命运感到迷茫。
结果自然不用细思,我要是能以八岁稚龄解决此等难题,那么老子孔子等等圣贤的棺材板一定会集体暴动。所以为了人间的安全,命中注定我苦思冥想许久,想不出来。纵观历史,你会发现很多人一旦陷入科学无法解决的难题,往往就会放弃治疗,转而烧香拜佛求助神学,所以我也不能免俗。
我跑到余半仙面前,抓着差不多有我两人高的布幡,让他给我算命。
他问我要算什么,我想了想,说想算命运。
命运实在是一个太过广泛的词语,其中包含了姻缘、事业、寿命,以及很多说不上来的零碎事物。余半仙接到如此大单,展示了他几十年来的学识积累,因我身为孤儿没有八字,先删去袁天罡的称骨算命,最后订下卜筮算命。我看他表情从轻松到严肃,手上的蓍草都断了好几根还皱着眉,颇觉惊恐。
“这也不行……奇怪,奇怪……”
余半仙喃喃自语着,我听到这里,以为自己八成是凉透了。人在生死面前会暴露本性,而我的本性就是个吃货,沉痛之余我想,这趟回去一定要吃点好的,先把莫雨的杂粮粥抢了,再偷了毛毛藏起来的麦芽糖,反正我也活不久了……若是余半仙没说出下面半句,可能下一秒稻香村就会诞生史上最恶粮食大盗。
可见上天还是希望我行善的。
“我从未见过如此迷雾般的命格,说是极贵无比的天道之子,但是这年岁又对不上……”
我让他说人话。
余半仙说:“算不出来。”
大悲之后又无喜,我抬起脚对准了他的算命摊,以暴力行为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三日后,我怒而踹摊的事情被我一众小伙伴知晓,他们都很好奇余半仙到底说了什么。我并不想让毛毛他们知道洛风逝世的消息,于是绞尽脑汁,根据自己的性格和人际关系,试图编一个能蒙混过关的谎言。
我告诉他们,余半仙说我将来会和莫雨永结同心。
我其实不太懂什么叫做永结同心,只知道这是用来形容两个人心意相通,然后在同一屋檐下住一辈子。对当时的我来说,和莫雨想到一块去已经十分危险,这意味着我要搞事他都能第一时间破坏掉,而和莫雨同吃同住,那更是时时刻刻承担着性命危险……我觉得正常人听到这种预言,都会把算命的摁在地上打。
话音刚落,毛毛突然指着我身后,说:“雨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夕影浮在半空中,正是玉蟾东升的时刻,我回过头恰好对上了莫雨凝注过来的视线。日烟散尽,村落边缘的朔气渐渐升起,地面覆着一层淡淡的白色冰霜。莫雨的头发和眼眸在深蓝色的天地间,愈发显出堆鸦之色,几乎透着一种黑白分明的寡淡感,全身上下都是生人勿进的拒绝。
他六岁那年来到稻香村,刚开始完全就是谁都不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毛毛小月几次亲近他未果,只能跑过来找我帮忙,我一听这还得了,新来的闷葫芦敢欺负我的朋友,于是气势汹汹的过去兴师问罪。谁料莫雨只是皱着眉让我离他远点,在我的字典里面,离远点等于滚。思量一番,此人不但欺负人还开口骂人,实属过分。
期间莫雨无数次的让我不要过去,还说什么“你会遭到灾祸”,若是我在那时仔细端详一下他的表情,就会发现他脸上的抗拒更多的是对自身的恐惧,沉默也只是逃避。但那时我陷入了“这小子还咒我”的深深震撼中,肯定是他怎么拒绝我怎么反着来,一场漫长的你进我退,你闪我扑的拉锯战便拉开帷幕。
最后我们双双坠入池塘,他躺在明澈的池水中,眼中终于流露出了死寂之外的,不可置信的神色。
就像现在一样。
流花散照暮色,映在莫雨眼中就是单瓣的素白梨花,那是一种很难形容,但足以称得上美丽的,莹润的色泽。他看着我,一个字都没说,忽然像是被吓到似的后退了几步,顿了顿,飞快的转身跑了。
既上次亲错人,我接着明白自己又说错了话,可我又不是很明白哪里说错了。莫雨向来是十句话只会一句,一句里面还大多是单字,虽说我一般都能用独有的技能将他的沉默破功,但他吓到跑还是第一次。我忧心忡忡的问毛毛,我要不要追上去说自己只是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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