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极想象(1/2)
“您今天似乎格外沉默。”
别问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我的头痛得厉害,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需要一个能给我开止痛药的医生,而不是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心理医生。经过他的治疗,我成功地发现自己病得越来越重了,他却不肯反省自己,还要对我用上一贯的冷嘲热讽。
“如果您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仅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还是个潜在的**狂,您也会保持沉默的。”尽管我对他有种种的不满,但我又实在生不起勇气来反抗。何况在发生了上一次那样的事故后,我在见到他时还感到浓厚的羞耻。于是我只好耷拉着脑袋,双眼紧盯着菱格花纹的地毯,恨不得现在一掀开它,就能看到一个深达地心的放空洞,好让我把自己掩藏起来。
“啊呀呀,您在说些什么呀?”我垂头丧气的回答逗笑了医生,他的目光怜悯地落在我身上,像在看一个弄不懂数学题的孩子,“渴望**又不总是和**联系在一起。从您的案例特征来看,很明显它是您在恐惧掩饰的压抑下渴求脱颖而出的愿望。您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回答多少缓解了我的耻辱感,我总算能坐直身子,直视他那总是模糊不清的面容了。时值夏日正午,正该是阳光明媚,阴影无所遁形的时候,但这间房屋里阴冷之气却无处不在。高大得看不出树龄的乔木手挽手往中心那一处簇拥,枝杈交织,冠荫浓密,原本该在阳光下萎缩的影子变成了肆无忌惮,迅速**的阴霾,虎视眈眈地徘徊在碎裂的石阶前,等待里面伸出一双手,推开那一扇保护作用微弱的木门,择人而噬。原本封堵住窗子破损一角的木板扩大了,歪歪斜斜几道从左至右横在窗面中间,将本就微弱的光线分割成破碎的几片,碎玻璃似的,稀稀疏疏散落在地上。
我感觉自己有些冷。
“我的问题解决了,”我不说话,医生也不说话,寂静无声无息地在房间里蔓延,像是清晨弥漫在墓碑上方浓白的雾气。最后还是我先妥协了一步,向他汇报起自己的近况,“我再不用忧心自己是否要留任总参谋长了。”
“那么,我们至少解决了一个困扰着您的现实问题。”从这话里我听不出分毫的喜悦和真心实意的恭贺,只有机械的冷漠。
“并没有,它反而让我更加困扰了。”
“哦?”
“我之前说过,我并没有那么想去第四航空队的司令部。但是在我离开您这里后,我改主意了,我开始向往去前线了。因此当沃尔夫拉姆和我见面时,我求他把我弄到他的司令部去。”我低着头把玩自己的手指,同时暗自在心中感叹人类的善变。我曾经是那样信誓旦旦,声嘶力竭地宣告我无法忍受一切不名誉的加身,一转眼却像是遗忘了一切似的,任由一桶桶的污水从头顶浇灌而下,打湿我的发梢,弄脏我的衣服,污秽我的身体,我全不在意了。
“显而易见的自毁倾向,您身上已经显露出许多的征兆了。”依旧是冷淡刻板的判决。我应该为他胡乱所下的结论而暴怒的,我可以拍打沙发的扶手,可以踢倒面前的茶几,可以砸碎茶几上的玻璃杯,但我懒怠那样去做,对于一切的是非曲直,一切我不认同的理论评断,我都无所谓了。所以我把头朝后重重一仰,动作大得险些折断颈骨:
“这您就猜错了,我绝非因自暴自弃而轻率作出决定。就算我承认自己是个下流无耻的**狂,我都不会同意我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我愿意去前线无疑是出于我对国家的爱国热情,对元首个人的忠诚,以及一些我私人的原因。”
“我的职业让我不仅练就了从只言片语和细微表情中探寻幽深心思的技能,还赋予了我一项更加重要的技能,”现在冷漠如冰雪般消融,换成了足以刺痛我自尊的轻嘲,“那就是从一段看似天花乱坠,纷纷杂杂的话语中撮其要,删其繁,拨开冠冕堂皇的伪装,直取其中最重要的核心。因此,现在我想问您,什么是您愿意放弃权力的私人原因?”
“我那可怜的自尊心,”我更加专心致志地把玩起自己的手指,我发现右手的大拇指甲缝边缘起了倒刺,我用食指的指尖勾着它反复拨弄,微微的刺痛。我看它很不顺眼,想着要不要不顾形象地把它咬下来,以便解决手上多出来的这个意外状况。这时我忽然想起医生正等着我的回答,我让他等待了好一阵了,于是我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地简单回答着,“我再也受不了帝国元帅把我当成一条狗那般呼来喝去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打一个长长的电话,把我骂到狗血喷头。而元首呢,每当他对帝国元帅厌憎时,又会肆意地用尖刻的语言把不满都发泄到我身上。当然,每次他都会在最后安慰我说,这并不是针对我。但我已然受够了,我希望能从这一切中逃离。这在心理学上来讲没什么问题吧?”
最后一句我是有意说出口的,我得承认,我开始厌恶这玄奥得不知所云的一切。诚然,眼前这个人或许洞察了一些我的心理问题,但他从未给出治疗的方案。他像个挖掘宝藏的海盗,只负责闷头深挖,把挖到的金银珠宝都抛洒到我的面前,让我来想办法销赃。我现在只能眼看着这些带着泥土腥味的宝藏越聚越多,几乎要把我埋葬其间。若是我能靠自己的力量推开这一切,我还来寻求他的帮助做什么呢?
“我明白了,您开始怀疑我的能力了。”看来他之前张狂傲慢的那一席话也不算全然的自吹自擂,还没用五秒钟,他就觉察出了我的心思。这是心理医生特有的技能,还是他根本是我内心的阴暗滋生出的魔鬼?我的内心不大舒服,好像心脏的后面多出了一双闪烁着泠泠冷光的眼睛,逡巡着,窥伺着,等待我露出破绽,将我一举拖入地狱。
“您看上去随和温软,其实却是个急性子的人,我第一天见到您就注意到了。那么我们就换一种疗法吧,真遗憾,我本来想就您的梦境进一步深入探讨您的内心的。”医生细长的手指捏着笔杆,在白纸上涂掉了什么东西,又重新写下了什么。他的笑声细细钻入我的耳膜,其中讽刺的意味几乎变成了刃尖最闪烁的一点锋芒。但我不会再轻易被激怒了,所以我只是冷冷地回看过去,淡淡地把指尖的倒刺拨弄得立起来:
“我现在已经不做梦了。”
“看来换一种疗法当真有必要。”他没有多言,但我能听到来自他心底的嗤笑。那笑声越来越大,在我的耳边激荡,鼓动着我的耳膜。这本该令我瑟瑟发抖,可现在我却能坐在原地,岿然不动。看来挨了太多的骂也有好处,我麻木了,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在乎起来了。
“那么我可以说一些词语,由您来想象。譬如说‘枯树’,一棵枯萎的树会让您产生怎样的想象。”
“我想我们试过这个治疗方法,它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不是吗?”我依旧冷淡地回应着,提不起半点兴趣,“我记得在过往治疗中,您曾经给我念过许多词语,让我说出联想到的第一个单词,您现在说的和它又有什么区别?”
“这完全是两回事。单从专业术语上来讲,我给您用过的那种办法叫做自由联想法,而我现在为您应用的是积极想象法。这两者区别之大,大约就是ME-109和JU-87的不同了。我依旧用‘枯树’做例子,如果您从它联想到‘枯井’、‘干涸’、‘疲倦’、‘孤独’和‘死亡’,这就是自由联想的过程。我就可以大胆地猜测,这可能昭示着您的死亡情结,您在恐惧着死亡。为何您会恐惧死亡呢?或许您过去曾面对过亲人朋友的死亡,因而产生了心理创伤。我会想办法为您提供一个宣泄的出口,舒缓您消极苦闷的情绪。但这不会带给您超越消极感情之上的体验,您没有机会和消极的情感做一种深度的交流,更不会提升对生命深度的理解。”
长篇大论的叙述反倒让我听得津津有味起来,他大大方方地阐释起治疗过程的原理,叫我在感叹隔行如隔山的同时也放下了些许的戒心,或许是我不了解其中的原理,因而对他有所误解吧。医生,到底还是希望治好自己的病人的:
“那么积极想象法和它有所不同吗?”
“当然,再以枯树为例,我为您提出枯树这一意象,您对它展开主动想象。在您的想象中,枯树发芽,新叶萌发,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历经春冬秋夏,生命轮回。您的消极情绪也会如枯木逢春一般得到消解和释放,感受到生机与活力,这就是一次具有深度的积极想象,是无意识对心灵的一次积极整合。”
“听上去很有趣,”我饶有兴味地停止蹂躏我那已被揉搓得红通通的倒刺,我猜它一会儿准得肿起来,可我不觉得疼痛,似乎人在感情麻木以后,连知觉都开始退化了,“只是这该怎么发生?”
“让它发生,去思考,正视自己。”医生的话说得十分玄妙难解,像是在机械地复述书本。我摊摊手,示意自己并不能明了他的含义,可他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坐在阴影中,连一丝呼吸都不闻,仿佛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我只好在脑中重新过滤他刚刚的一番解释,凭着自己的理解胡乱思索。
我实在不懂得医生说的主动想象是什么,他没有给我任何的提示。我的目光在黑暗弥散的房间里乱转,说也奇怪,现在是中午,理当是艳阳高照的时候,可我所处的房间里已沉沉如同黄昏。最后我的视线停留在挂在裂纹密布的墙壁上的一幅画上。
那幅画是很常见的,色彩鲜艳如明信片一般的风景画,那上面有大片碧绿的草地,有鹅黄嫣红的野花,正中有一座山峰,山坡上有牛儿吃草,从半山开始变得高耸入云,陡峭异常。我忽的想到,或许我可以从这幅画开始想象一番。假如我想象自己在这幅画中,这里面的风景就在我身边,我大可以踏在软软的草地上,向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峰走去,看看山的另一面是何等的景色。
一念之间,我似乎真的站在了青葱的嫩草上,它们舒展着柔嫩的身体,拱着我的脚心。我恍惚间以为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医生给我施了什么魔法。我来回走动着,却四下也没发现他的存在,仿佛我真的到了画中的世界。于是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我索性当真迎着牛群走去,想看看画的背面会有怎样的风景。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