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解析(1/2)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相信你已经知道,我又一次来到了这个让我厌恶、恐惧,但又不自觉依靠的地方。而那位可敬的,令人生畏的医生正坐在我的对面,安静地做了个手势,请我详细讲讲自己的梦。
“您可以对我说说梦的内容。这在精神分析中是很重要的一环。梦并非不可理解和荒谬的,它处在我们精神活动的链条中,正是为了替代某种世俗思想的过程。我们所要做的,便是正确揭示其中的代替物,以便发现梦中隐含的深意。”
“这未免荒诞不经,听着更像是玄学而非科学,”我嘲讽地耸了耸肩,带着一贯对宗教不屑的态度举了个有名的《圣经》里的例子,“就好像《圣经》中约瑟夫,装神弄鬼解释法老的梦,说七头瘦牛追逐七头肥牛,并把它们吃掉,这象征着埃及要有七个荒年,还会耗尽七个丰年的盈余。”
“您举的例子非常有代表性,这恰恰是一个象征性的梦。它正是梦关系未来,且能预卜未来的古代残余意义的体现。然而这种梦一旦变得混乱而不可理喻,便会令释梦者难以自圆其说。我知道您要举出第二种例子,那是一种译码法,把梦中的符号视为可参照关键字解读的另一个符号,就如同人们总认为梦见葬礼,就意味着这个人可能要订婚了一般。这两种方法虽然流行,但却都不是对梦科学的处理方法。在我看来,梦可以被视作一个病人病态心理的外在体现,属于一种病症。而合理的释梦,正是解除症状的方法。如果您认同我的观念,请您集中注意力,回忆起梦中的每个细节,将它告知于我。如果您对我并不认同,您现在就可以离开。我是无法治疗一个对我心存怀疑且自以为是的患者的。”
医生末一句的强硬让我慌了手脚。我这个人实在不惯于应对来自权威的压力,我可以对下属的建议指责视若无睹,却不敢对上级的刁难责备出言反驳,于是只好讪笑着讷讷低头:“我并没有任何言外之意,我很信任您,医生。”
坐在黑暗中的医生十分安静,我却清晰地听到那其中分明传来一声尾音上扬的响亮冷哼。这声音似曾相识,我如同应激反应一般习惯性地双手贴紧裤缝,不安地挺直了脊背,仿佛一块硬邦邦的木板。我现在只有眼睛可以机械地转动,它逃避似的四下躲闪着,带来一个让我愈发不安和迷惑不解的讯息:这座房子似乎又变了。
白色的墙壁灰暗了下去,仿佛长久无人打理,几道细微的裂缝彷如早生的皱纹。原本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的石阶似乎是冻裂了一般,变得叫人举步维艰,上面还生满了荨麻和荆棘,恰似一道通往荒凉和死亡的门槛。
那棵大菩提树可能真的枯死了,它的枝丫变得光秃秃的,缠绕在其上的菟丝花萎黄谢地,在风中干瘪着瑟瑟发抖,虽然那树干仍然徒劳地指向天空,但看起来轰然倒地也不过是下一秒的事。窗子上的玻璃不知何时破了一角,被一小块木板封起来,远远看去好像尸体上大睁的空洞的眼孔。
房子周围的花园也荒芜了起来,那蓬簇簇的桃金娘不知何时竟从矮灌木丛变成了野生的森林,贪馋地吞噬了走入房子的小径。看着那百年巨树潮湿的树荫,那淹没脚踝的恰如荒冢上野草般茂盛的植物,我不由得心神恍惚,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拨开草丛,踏进这座小屋的,原本的路面上也没有任何脚印的痕迹……
“咳咳。”正在我神思不宁之时,一声刻意的轻咳把我唤回了现实中。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出神太久,令对面的医生久等了。我赧然地笑笑,连忙组织起语句,开始我的讲述:
“这个梦十分奇特,我之前从未做过类似的梦,它似乎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但最后却走向一个诡异的,带有奇幻色彩的方向。在梦中,我先是记得我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开,于是我拿起了自己的公文包,顺便瞄了一眼时间。我发现时间走得非常快,我怕有赶不上火车的风险。于是我匆匆忙忙地找我的衣服,一时又找不到帽子,外套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开始手忙脚乱,四处乱跑,喊着:‘我的东西都去哪儿了?’等我好不容易穿戴整齐出了门,我却发现最重要的公文包忘了拿,我又转回去取。显然我的时间完全不够用了,我不得不十分狼狈地朝车站跑去。可祸不单行,明明是干燥的地面,却软得好像泥潭,我简直想手脚并用往前爬了。这时我看了看时间,火车已经开走了,我彻底迟到了,在现实中我还从未迟到过呢,这个打击让我一下子泄了气,我一屁股坐在了原地,既不想去车站,也不想回家了。”
“坐了好一阵,我忽然想打开公文包看看,因为我发现我根本不记得自己要开什么会,或许公文包里的文件会给我些提示。而我一打开包,里面先飞出了一只金龟子。它并没有被塞在密闭空间中的蔫头耷脑,反而绕着我飞来飞去。我惊异地站起来,脑袋跟着它飞行的路线摆动。它漫无目的地飞行了一会儿,忽而靠近我,绕着我的脖子飞行了整整一周,然后便直直地向上飞去,一直飞到了我头顶的树枝上。我突然意识到,它的飞行路线连起来看,仿佛就是一条拴在我脖子上的上吊绳。我顿时毛骨悚然起来……”
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子,能感觉到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节奏强劲地跳动着,带着生命特有的生机勃发。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如同乌德特一样,选择用自杀来结束自己不甚光彩的一生。我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我知道当我死后,我的灵魂不会如基督徒那样升入天堂,所以我理当更珍惜现世的生活。
“很有趣的梦。然后您就因被惊吓而醒来了吗?”医生手中的笔一直没有停过,我不知道他从这带有几丝焦虑和惊恐的梦中能分析出什么。而我还没向他讲述更加怪诞的部分:
“并没有。接下来还有更离奇的发展。我被那只甲虫吓到了,一时间呆在原地没有动弹。而它从树枝上飞下来,开始向着我正前方飞去,似乎是在给我引路。但我因为对它很是厌恶,便依然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它在飞行的过程中不时回头看我,这不是我在说胡话,我也知道,它是个没有感情的虫子,但我发誓它真的在看我!忽然它撞上了什么白亮而坚硬的东西,在那上面磕得粉碎。我吃了一惊,连忙定睛细看,那竟然是一头我生平见过的最为硕大的狮子。”
虽然此刻我不是在梦中,但谈及梦境中最恐怖的一点,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定了定心神才能继续讲下去:“那头狮子显然是一头雄狮,它有着非常漂亮的金灿灿的鬃毛。金龟子是撞在它的尖牙上磕碎的。可它并没有朝我龇牙,反而像个人一样,在朝我咧嘴大笑。相信我,这一幕远比它口齿滴血地朝你扑过来更令你恐惧。我也不例外,我被吓得双腿战战,几乎立不住脚,本能地向后倒退。直到我的脊背贴上了粗糙的树皮,我才反应过来我身后还有一棵树。我连忙手脚并用地攀住它,笨拙地向上爬去。但是当我爬过一两个枝杈时,我发现我只是一个后来者,有人已经捷足先登地坐在树的最顶上俯视着我。”
“您可曾看清对方的面孔?那是一位陌生人吗?还是您熟悉的亲人或朋友?”医生提起笔,抖了抖那上面的墨水,向我发问。这于他来说只是个最正常不过的问题,而我却一时间坐立不安起来,一种名为尴尬的情绪从胸口顺着喉咙一路爬上来,拨开口唇,探出头覆盖在我的脸上,让它一时间麻麻痒痒,灼热发烫起来。我的声音在它的影响下也变得沙哑,好像声带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对他非常熟悉,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寸细节。”
“不知您是否介意告诉我他的姓名?又或许这属于军事机密?”
“不,如果知道这些对您有帮助的话,我会说出来的,”我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这样能让我干涩的嗓子恢复正常,“他是第四航空队司令,我最好的朋友,沃尔夫拉姆·冯·里希特霍芬。”
“这很有趣。”显然我终于彻底引起了医生的兴趣。他在记录本上写完最后一笔,然后倾身探向我的方向,似乎是想透过那层黑暗织就的隔膜单方面从我的表情研究到我的内心。我不知道他指的有趣是哪一方面,是单纯地指我的梦有趣,还是指我显露端倪的疯病的症状有趣。于是我保持沉默,想看看他会对我的梦做出怎样的解释。
然而时间逐渐流逝,他却未发一言。虽然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兴奋,好像幼儿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甲虫,把它充作新鲜的玩具。他们撕开它看似坚硬的背甲,扯断它引以为傲的薄翅,一根手指的碾压能轻易让它的口器中冒出绿色的液汁,一只脚的重量足以令它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在念念有词,不时有我难以理解的名词从他口中蹦跳出来,落在记录本上,变成他手上的一道下划线或是一个备注。而我就好像被人抓在手中的无助的昆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拿出银针,刺向我毫无防备的头颅,刺向我奋力挣扎的四肢,我将要失去生命,而他们却说着我的美丽辉煌会成为永恒……
“‘如果我在梦中害怕强盗,强盗的确是想象——但恐惧则是千真万确的。’”终于我们矜贵的医生掀动双唇,降尊纡贵地开始为了解释一两句,“这句话证明,人类在梦中体验到的情感决不逊色于清醒时的体验。在梦中,我们可能身处令人恐惧的环境中却毫无惧意,也可能因一件全然无害的事而心神不宁。但只要我们从梦的显像意义中提取出隐含的深意,它身上笼罩的神秘就会悄然消失。”
“那么我的梦境又有什么隐含的意义?”我依旧觉得释梦这种事颇有几分玄奥之处,仿佛面前的医生蒙上吉普赛的面纱,把手中的笔换成水晶球,就可以去游乐园中赚个盆满钵满。我暗暗因为自己的联想发笑,而他似乎体察到了我思想的不敬之处,一双锐利的眸光灼火一般烙在我身上,我只好正襟危坐,努力摆出最严肃的表情,以示自己对他信任无比,绝无半点不从。
好在我选定的医师尽管刻薄,却很有专业素养,他耐心地向我解释起来:“您梦境的前半部分非常好解释。一个人无论何时梦见迟到,或是为其他障碍所阻,这都源于他现实生活中的所处的情境,可以看出您可能是因为某事而心情紧张。一个人感到紧张,是因为无意识在对抗有意识的意图。您在梦境中反抗,带着神经质的急迫。您不想离家,但却不得不匆忙上路,您一路遇到的所有麻烦和阻碍都是您自己造成的,您忘记东西,您陷入泥潭,这一切都是您个人的能力不足……”
“即便我能力不足,他们就有理由那般过分地对待我吗?”他的话像孩童天真残忍的手指,只一下就轻易碾碎了我看似重重防卫的甲胄。我霍的一下跳了起来,像一根被压力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反弹之余带起撕裂空气的风啸。
“所以,您确实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麻烦。”他笃定地看向我,话语里有难以抹去的冷嘲热讽的成分,似乎在回应我在心底对他的质疑。而我悲哀地跌落回沙发上,意识到我再次中了他的圈套,我被他看透了,摸准了,一手底牌暴露得干干净净。
“我终于告诉了帝国元帅,我生病了,我需要休息。”尽管万般不情愿,眼下我也只能在对方明察秋毫的目光中无所遁形地承认,我确实遇到了**烦。
“这怎能称之为麻烦?您这是鼓足勇气,正视现实,是一种勇敢无畏的行为。我相信您会获得周遭人的理解。”
我不大明白,医生的话是出自真心的鼓励,还是讥诮的反讽。我只能任由四肢瘫软地垂下,无力地把右手盖在眼眶额头上。我的手心是汗津津的,如同一块靠近火光的蜡油,一点一点融化开来,和我的眼皮粘合在一起:“但我并没有生病,我很清楚我没有,我只是用它做借口,向帝国元帅表示抗议。然而,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是真的病了?”
“哦?是帝国元帅和您这样说的?”
“他?他没有说出口,但他早就认为我病了!每个不属于他小圈子的人在他眼中都是病态的!他是个任人唯亲,排斥异己的人!我现在已经不是他小圈子里的人了,所以我当然生病了。不,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亲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大喊大叫,实际上我的内心我的身体都是疲惫不堪的,我现在连把右手从脸上抬起都感到困难,但我的喉咙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它震动着,发出尖利的嘶吼,不像攻击之前声势浩大的示威,倒更像是受到威胁后虚张声势的自卫。
“所以,您如今是被同僚排挤了吗?”
“不是如今,是始终,从我当上总参谋长的那一刻起,我面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排挤和冷眼。只是现在这情况愈演愈烈了。”我不该和他说这么多的,这涉及到许多的机密,但我控制不住我的咽喉,它像是拥有了自主的思想,肆无忌惮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怨气满满地讲述着我日常积压的不快,“我才是空军的总参谋长,但帝国元帅不肯向我问策,他只依赖他身边那一群心腹组成的所谓‘空军小参谋部’,明明是他们病了,他们不仅病了,还疯了!”
“我不知道您是否清楚一个道理,通常病人总认为他们是健康的。”
“这么说您和迈斯特尔的意见一致,都认为是我有病喽?哈,他明明是我的下属,却去和帝国元帅打小报告,说我的病是心理上的,而非病理上的!”
“您看,您都坐在我面前了,这还不能证明他的话确有道理吗?”医生难得地对我态度温和起来,只是包裹在温柔之下的是一针见血的锐利棱角。我色厉内荏的盔甲被这柄削铁如泥的剑轻易划开,露出了一道鲜明的血痕。我原本伶俐的口齿像是被冰雪冻结了,我原本嘶吼的喉咙像被人塞了炭火,再也发不出声响,只能嗬嗬地颤动。我的眼眶湿润起来,几个喘息之间,有一道温热的湿漉漉的印记顺着脸颊滑下。我僵硬地朝沙发的一侧倒下去,四肢蜷缩,浑身颤抖,像一个无助的婴孩。
我没有倒在沙发略显粗糙的布料上,我的脸颊挨到了呢料的裤子上。医生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身边,我倒在他的腿上,孩子一样,他的左手盖在我的额上,右手在我的背脊上轻轻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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