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狐狸(1/2)
栾北盛世天朝,都城浩大,分九区,呈“井”字布局。
皇宫为尊,独占正北的乾望,成年皇子们则居住在正东的坤见,大多相隔不远,唯有司鸿豫和司鸿凌是个例外。他俩出了名的互不待见,各自的宅子也像一对撕破了脸皮的夫妻,能离多远离多远,九曲十八弯,图的就是一个眼不见为净。
但神奇的是,两家门客反倒往来甚密。
每一天,他们都在茶肆里拉帮结伙、冷嘲热讽,争当对方的爹和大爷。栾北对待文人相当宽容,偶尔有收不住嘴的,还能当一当对方主子的爹和大爷。
街坊孩童每日不必上学,只消去茶肆溜达一圈,就能看到一首又一首前朝文人的生僻诗词从犄角旮旯里跳出来骂人,精妙毒辣,针针见血,于是一个个无师自通,背诗都背得极好。
有些书生口才不佳,怕当面骂不利索,输了气势,便从唇舌派改为战书派,回去熬夜写上一篇檄文如《奉天讨卢舟远口辱家慈十恶不赦檄》,第二天长卷迎风一抖,朗朗诵读。同门书生组团助阵,配合着口诛笔伐。
两边唇枪舌剑,煞是精彩。
茶客们付一份茶钱,还赠一场好戏,纷至沓来。茶楼老板欢喜得不行,恨不得给他们开个擂台专场。
这些热衷于社交活动的书生大多是百缀楼的下阶门客,司鸿凌拿闲粮养着他们,为的是放出来混淆视听,顺带磨一磨司鸿豫的锐气,谈不上多么在乎。他真正信赖、真正器重的,说到底只有景畅园那四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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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池畔,小亭中,琴声悠远。
一个黛衣少年手提下摆,以假山石为障,踩着拨弦声一步步靠近了小亭——他家傅郎善识音律,辨声灵敏,按弦差错一毫也能察觉,要想偷溜过去吓他一跳,委实不是易事。
少年一边悄悄落步,一边维持文雅姿态,十分辛苦,然而……
“小岚。”
这一声如沐春风,温柔到能掐出水来。少年却吓得两腿一抖,猴儿一样抱住山石才没滚进池子里。
亭中的白衣青年收了琴,将茶水与糕点挪到小案中央,又揽袖倒了一盏茶,抬头见卞岚还杵在那儿,便指了指凳子,招呼他来坐。卞岚有些不服气,问道:“我鞋底垫了三层棉,还挑了《九霄》最难的一段,路上也没积水,你是怎么发现的?”
傅少容淡淡一笑:“有日影。”
卞岚低头看去,只见脚下赫然是一道老长的黑影子,探出假山石,横在小径中央,想要装作看不见也难。
“……”
这就尴尬了。
他石化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一脸羞耻地走进亭子,抄起茶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坐在那儿,颇为郁闷地望着傅少容。
傅少容笑得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卞岚呆了一呆,唇角一缕茶水淌了下来。
尽管自诩陶朱附体、潘安再世,卞岚也不得不承认,单论样貌,他是远远及不上傅少容的。
傅郎唇颊润泽,斜眉淡扫,落墨入眸,笑愁皆如青峰隐于雾;身段颀长清瘦,笔挺似竹,从无倦怠之气,即使不言不语,沉然独立于一旁,也能引得众人瞩目。若以“龙章凤姿”形容,则丝毫不显过誉。
最重要的是,傅少容是个爱笑的人,只需一架琴一卷书,世上就很少有什么能让他悲伤。
卞岚曾经认真思考过一个问题。
倘若某天七皇子失势,他们四个被卖去了南风馆,李长练可以搭个戏台子开腔唱戏,他可以拨个算盘帮忙管账,韩及手段更多,可以传授老鸨经商之道,教她怎么把馆子开遍大江南北,而傅少容……
绝对是捧上头牌,引诱老爷们砸银子宠幸的那一个。
呃,过分了过分了。
扑面而来的罪恶感让卞岚呛出了一大口茶,他拼命拍胸,心虚地瞄了傅少容一眼,随手抓起一块红豆糕当话题:“整日吃这么甜的东西,怎么不见你长胖?府里厨娘天天给你做点心,她家丫头跟着偷吃,倒是越来越圆润了。”
傅少容笑道:“你整日打理钱财,府里一半的库银都要过你的手,不也落得这般清苦?”
“我那是两袖清风,取财有道,外加殿下不疼不爱,给的份例太少。”
卞岚天生就攒不住银子,说多了谁都要掬一把同情泪。他托着腮帮子叹了口气,啃了口红豆糕,又道:“傅郎,我有个坏极了的消息要告诉你。”
“你说。”
“昨天晚上韩及带阿练去喝酒,阿练喝醉了,大半夜抱着一棵枯树嚎了半宿,死活不肯回屋。今早一起来,那是上吐下泻、眼冒金星,我刚才去瞧了瞧,都快没个人样了,还撞见大夫狠狠训了他一顿,说不躺到入秋不许下床。”
傅少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卞岚瞪大了眼睛,“那你还这么淡定?”
“为什么应该不淡定?”
卞岚急忙说:“今晚招待八殿下的筵席,阿练原是要献艺的,他一病,总得找人补上空缺吧?咱们府里轮着找一圈,够资格替他的人就只有……只有……”
“我。”
傅少容笑了笑。
半块红豆糕“啪叽”掉在案上,卞岚咽下碎渣子,目瞪口呆道:“你你你……你不是怕污了琴,宁死都不献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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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岚之所以这般惊讶,是有一段缘故在里头的。
司鸿凌有个坏习惯,喜欢拿手下的一溜儿门客当戏子使唤,傅少容通晓四艺,更加逃不过,总是被迫在宴会上奏琴悦人。
奏琴便也算了,司鸿凌还嫌他的琴曲过于正统,索然无味。某次司鸿凌黄汤下肚,竟醉醺醺地揽了一位勾阑琵琶女,命傅少容以琴相和,来一出“妖精色诱书生”的淫词艳曲,推拒再三,仍不得免。傅少容是个谦和知礼的人,但并非没有原则,性子一来,他当着全殿宾客的面把玄木凤尾琴砸了个粉碎,换来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从此,献艺一事与他再无干系。
那一巴掌下去,卞岚对傅少容的印象被彻底颠覆了——人不可貌相,原来傅郎清瘦的身板里藏着这么一副铮铮傲骨,看来以后要悠着点,不能再随便蹂躏了。
今天傅少容突然改了态度,卞岚百思不得其解。
傅少容微笑道:“若是其他人来请我,我恐怕十分不愿,可来请我的是期成,那就有些不一样了。方才他找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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