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宝华在卫生院缝合了伤口后被抬回刘家湾，他成了刘家特殊照顾的对象，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他受宠若惊，尽管不真实却也比先前的冷漠和挑剔来得强些。

廉淑琴一改往日的腔调，细声细语地每一餐都亲自端到床前，让他安心养伤不要着急回冯庄。宝华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他没有闲心管刘家人的表现，他担心的是医生的话万一成真，等于他就是头被劁过的公猪，即便每天都□□也绝不能让母猪怀上崽子。他害怕极了，他们齐家，他大哥虽已有儿有女，可他还没有一男半女，要是他这户头绝了后，那他母亲定会哭瞎双眼的。一想到他母亲会因此哭瞎双眼，一想到日后要遭到冯庄人无止境的嘲讽，顿时就恨上心头了。可碍于刘家浜救了他一命的恩情，他极力忍着不发作。

宝华怄心，刘家浜也怄心。他本来日子过的就不顺心，因为宝华这事，大过年的叫廉淑琴好一顿骂，更怄心了。可廉淑琴并没有因为他闹心了就放过他，年三十这天一早，她喋喋不休地发威，不断地逼迫父子四人，让他们借牛车去湖边拉苇子，说辛辛苦苦砍的芦苇不拉回来，那费劲巴拉地砍了还有个屁用！不能因为一个外人打架斗殴被镰刀砍着了，全家来年收成的一半都要跟着他陪葬。

“我看开了春你拿什么给我编席子，你难道要去偷？去抢？你能七十二变？变出苇子来给我用吗？”

廉淑琴盛气凌人，咄咄逼人，她从早一直逼到中午，终于刘家浜败下阵来。他屈服了，垂头丧气地从庄上借了一头牛，套上自家的板车，拉着三个儿子向湖边进发了。这次五燕子没再要求一同前往，她被廉淑琴命令守留在厢房里守着火盆照看宝华。火盆是廉淑琴从他们那屋拿来的，说是专门给宝华生了火，害怕小屋里太冷冻着伤病员。可又害怕情绪不稳的宝华发怒点燃了屋子，便下了死命令让五燕子守着火盆，说一旦有风吹草动需要立马通知她。

五燕子果然只是守着个火盆，她的脸上早没了当初俏皮的活泼，现在的她看宝华的眼神都是不经意的，就像路上遇到个陌生人看不看都行。她守着火盆坐着，眼睛多数时候只盯着火盆里红红的炭火发愣。她的嘴像是被谁下了诅咒给封上了，和宝华距离不到一米，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宝华猜不透五燕子是什么心情，这一刻他并不想猜测五燕子在想些什么，他在后悔这一趟人生路上的私奔。人生的骤然转变让他害怕，他害怕会连老娘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就客死他乡了。

宝华那屋的冷寂和刘家浜这屋的冷寂类似。自打父子四人费劲巴拉地将芦苇拉回来后，他就呆在房间里不出门了，他暗暗地憋着一口气，连牛圈都懒得进了。牛本是他的心头肉，怀了犊子的老牛尤其惹人怜，可这次他竟然将牛吩咐给了刘大，这确实是少有的情况。

每一天吃饭时，大伙都围着桌子，唯独宝华和刘家浜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宝华是受伤了没法上桌子，刘家浜则是不愿意上桌子。廉淑琴也不管，反正就是两碗饭的事情。她先盛一碗，挑一些菜堆在饭上边，端给宝华。随后又端一碗给刘家浜，往房间床头的柜子上一放，连句话都没有，转身就走。

刘家浜和廉淑琴怄气怄到了大年初二，廉淑琴的耐心耗尽了，干脆一甩手丢下一切拜年去了。她娘家父母虽然死得早，可近亲都还在，她要去给他的堂叔父们拜年去了。刘家三个儿子看母亲走了，都松了口气，欢快地领着各自的媳妇去各自的老丈人家拜年了。他们这一走，家里就只剩下受伤的宝华和木头人一般的五燕子，当然还有堂屋里闷闷不乐的刘家浜。

头两天家里一日三餐里里外外由五燕子操持。她能做什么好饭菜呢？馒头和菜都是桃柳和七梅做现成的，只要上锅蒸一下热了就能吃，用不着她烦心什么。牛圈里的牛呢，更好办，扔一些干草料，再提一桶刷锅水，齐了。至于猪圈里的猪嘛，虽然熬猪食有点费事，可毕竟她也没傻到什么都不会做的程度，照葫芦画瓢熬那么一锅就够猪吃一天的，熬两锅两天就糊弄过去了。

两天来，听着五燕子来来回回叮叮咣咣里里外外地忙活，刘家浜终于一点一点地泄了先前的闷气，开始心疼起五燕子来。年初五这早，他干脆利落地起了床，也走出了堂屋大门。大伙的离开让原本别别扭扭的氛围一下子得到了缓解，剩下的人就显得不那么压抑了。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廉淑琴的离开让家里原本压抑的氛围得到了缓和，大家都开始高兴起来了。

起床后，刘家浜洗漱完毕便着手收拾准备做饭。他忙碌的声音吵醒了还在睡梦里的五燕子，她起床后穿好衣服进了灶屋，一眼就瞧见了里边忙碌的身影，顿时她就笑了。这一刻，灶屋里只有刘家浜和五燕子，两人新年里第一个照面显得很奇异，好在很快，气氛便从一开始的略略尴尬变成了轻松愉悦，继而再次欢快起来。

饭菜蒸热后，五燕子给宝华端一碗菜和两个馒头过去，随后撒着欢返回灶屋和刘家浜对坐而食。两个人不时相互扫视一眼对方，不多久就开始相互夹菜，最后便对视而笑了。

这样欢乐的情景持续了好几天，好几天五燕子都故伎重演，宝华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俩的鱼水之欢让刘家浜逐渐释然，他羞耻感的丧失是对先前生活的否定和践踏。他欣然地接受并享受着主动送上来的温柔，送到嘴边的美食不吃才是傻子。他这几天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就像服下了灵丹妙药，就像返老还了童，他的后半程人生似乎因为五燕子这个稚嫩的傻女人一下子又有了希望。

因为五燕子，在刘家浜的潜意识里刹那间萌发了一个可怕的假设：他希望廉淑琴这个女人能凭空消失，他希望他人生的后半程只有五燕子一个人，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了。然而，廉淑琴是个大活人，并不会因为他的期望就凭空消失，走亲访友结束了她就会回家。她不但会回家，还会像从前一样飞扬跋扈地继续她的日子，还会像从前一样恣意妄为地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生活嘛，就是这般的不尽随人意。除非他真的下狠手除掉她，可他能有这样的胆量吗？不管他有没有这样的胆量，生活都要不尽如人意地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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