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冥府话前世,策马人间看今生(1/2)
春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寒凉?东风捎来杏花香,开到清明雨上。
裁却一帘山色,挽来半障湖光,草木尚知春光好,宵露更换霓裳。
一帘雨过天青色的帐幔斜斜挑起万里黄沙中仅有的绿意。那车行得极快,流沙起伏,颠得上头的人头晕脑胀。所幸傍晚的风算不上大,于是那青罗帐便被暴殄天物似地卷成一团,垫着个白衣少年郎。
这少年全身压在马车帘子,说是“倚着”也有些勉强,只腰间垫着腰靠,恍若没骨头一般,全身瘫软着,就一条腿面条似地荡来荡去,好玩儿一般踢着扬起的沙尘,当真是坐没坐相。他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仿佛许久没晒过太阳般。这人太过纤瘦,风一吹便能散了似的,脸上更不见半两肉,显出颧骨锋利得有些戳人,这少年还未到束冠的时候,头发只松松在脑后散着,马车颠簸,蹭着蹭着就稀松地散眼前,可他又不去拂,于是那几丝碎发更衬得脸颊莹白如玉,凌乱出了几分令人心碎的脆弱感。
少年的身量只勉强支撑得起一身衣服,眼神迷离得看着太阳,那些沉重的意味便都淡去了,甚至能从中看出有几分贪婪。他像是多年未见阳光的人一样,骤然为这温暖覆盖住,自心底而生出的满足化作笑意浮现在眼角。颠簸中茫茫入了梦。
马车颠簸来去,渐渐习惯后,也便忘却了这颠簸了。
好像永远驶不到尽头一般。
黄泉路旁,曼珠沙华开了遍地,血红色错落间,交汇了混沌的忘川和三途川。河边寂静得没什么生气,只有一身影在奈何桥上的桥头上遗世独立的坐着,像走马灯上的画儿似的。
走进了看是个年轻的仙君,通体缟素,蝉翼一般的薄纱笼身,只静静坐着,便如琼苞堆雪,阴间的风吹起了白雪,宛若飞絮,更衬出了此人的出尘意味。
阴间原本就是冷的,那种寒意宛如种到在骨头的缝隙里扎了密密麻麻的小针,随着血脉丝丝缕缕渗入到了五脏六腑,曼珠沙华的艳色,大概是这黄泉路上唯一的暖色调。
奇妙的是,进了阴间之后,少年所坐的再不是那富丽堂皇的马车,而是一架娇小玲珑的牛车。明明是阴冷苦寒之地,反倒让人说不出的自在。这梦境中的身子好像超脱了某种束缚,少年不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下了车,缓缓走近那奈何桥,然后不动了。
那人背靠在奈何桥的桥头,手里揽过一捧忘川水埋头饮下,那浑得仿佛沉积了千万年悲怨的忘川水从指缝中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他抬起头,忘川水便像普通水珠一般粘湿住了鬓角的发——那不是寻常人的满头青丝,而是清霜打过的,泛着灰白的石灰色。若再亮三分便显得如仙人般出尘,再白三分能显得美如精怪,偏偏是这种淡淡的灰色——那是忘川水都洗不净的,斩不断的三千浑浊的情思。
梦游冥府的少年郎,透过数不尽的岁月长河,第一次看见这位仙君,忘川水倒映着他目光深沉幽暗,仿佛沉淀了千万复杂的情感。
那人再捉了一捧水,对着看水中端详自己的脸,仙君的唇色淡得似乎从未食过五谷杂粮一般,眉眼中的柔和平静交汇成宜室宜家的桃花瓣形,唯独那石灰色的头发,与出尘的外貌放在一起,暗淡平常到了突兀的地步。他扬手一泼,把观众吓了一跳,可是本人仍是一副半睡不睡的慵懒模样。
“您现在,还放得下吗?”一声轻响打断了少年思绪,他这才发现自己不是这画卷中仅有的看客。来人不是寻常鬼差,玄色衣衫,阴阳簿在手,勾魂笔轻握,却恭恭敬敬在仙君身前半蹲下来,语气亲和中,还带着稍许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人却只抬了下眼皮子,那眼深邃幽暗,嘴角噙着一抹三分嘲讽的笑意:“判官大人是瞎了还是傻了,怎的一千多年了,还是这么没眼力见儿?”
那判官微微一愣,吞吞吐吐道:“我是新来的。”他眉目中失落神色转瞬即逝,特意顿了顿,仿佛这样才好重新鼓起些勇气给那人说话:“就算忘不干净,也不碍事的。”
忘川畔的仙人挪了挪身子,箕踞而坐,剑眉微动,似是要发怒,抬眼看了那判官一眼,却反而笑出声来,大概是因为头一次从“仰视”这个角度看人,感到了些许新奇,于是歪了歪头,显出了点儿天真纯情的意思,他眼眸眯了眯,更带了些调笑意味:“十殿阎罗都个个怂得跟鹌鹑似的。”说着,眼波横扫过来,从头到脚打量了来人,见他神色不变,又道:“崔判官倒是难得的有几分胆色的人物。”
崔珏像是不知这主儿多难对付,仍是和颜悦色试图讲些道理:“仙上,这忘川也是饮不尽的,现如今,枉死城里的鬼都要派完了,再没有新鬼入轮回,十八层地狱都要开了。这奈何桥您总拦着,不让人过去,总不是个事儿的……”他顿了顿:“这些往生者何其无辜,您要人间公道,那找主事的人讲理去,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办公的……”“我乐意!”那人声音不大,确实斩钉截铁的利落。身旁不远的忘川,甚至被这声威所震,隐隐起了些浪涛:“我就是不动,你能耐我何?”
“那,那我,我也只能在您这儿候着了。”
玄衣男子苦笑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簿子,取了支笔来,半蹲下,就着忘川水洗了洗笔,就这样不紧不慢批起公文。
这位不知道哪列仙班的大神早拦住了奈何桥不短的时机,但轮回台不是按寻常时间算法。地府中尚且有些生魂,不饮那孟婆汤,随意投到别的什么地方,也不是不可以。但长此以往,人间历朝历代,不知会多多少“穿越者”,这些先瞒着,只是辛苦了看守命格的星君了。
“不是下官没说过啊,忘川水每一滴都是人的怨念痴狂凝聚的,凡人饮忘川水练的孟婆汤,都是因为一瞬间饮过所有苦,苦到极处,便不愿再想,所以沉在心里跨轮回台时转瞬前年,千年过去,有什么都淡忘了。可是您不一样。您这样一口一口喝,想靠这个来忘记人世间的苦楚,无异于,饮鸩止渴啊。”
那人说:“我明白。”心里想“我偏要。”
新来的小鬼一波接一波,望乡台只空了百年,而黄泉路上排了万里。丰都城内,乃至十八层地狱,能送去投胎的都去了,即使是封神榜上也是人人自危,但凡出了点儿差错都得分魂下凡贬作凡人,不知何时能回归天上,更何况那些虽然排了玉蝶,却没什么名号的散仙。整个地府都差不多快空了,阎罗没办法,才只能病急乱投医,找了个冤大头当说客,便是崔珏。
四大判官皆是唐朝人,生前属大唐官府,幽冥之事都是自传奇中偶尔听来,自然不知这拦路少年是何等混世魔王,魏征生前与崔珏交好,见他被阎罗分了这份差事,看在同朝为官的情谊上,多处求人要替他打听。
孟婆现下也没什么汤要分:“人间王朝兴替,那人既然阻了奈何桥,世间诸多带着前世记忆的生魂乱了因果,朝代更替便愈加混乱不堪,地府诸多鬼差鬼帅,乃至十殿阎罗,谁也不比谁多知道多少东西。后土化身轮回后方才有了幽冥地府,你要看他来历,千岁以下的鬼就别找了,阎罗也不方便说,你啊,最好是去轮回台寻前因后果。”
仙能穷宇,鬼力通宙。阴曹地府乃是所有鬼的归处,古往今来所有的时间便在阴曹地府交汇,再自轮回台分成了条分缕析的线。
那轮回台上一片混沌,魏征踏上去,只见四面金碧辉煌,还是大唐天子的朝堂,紧接着身边的空间像被搅混了的水墨一般浓稠一片,身旁幽暗深邃,却喧闹得让人头脑都要炸开一般,万千星辰从他身边飞过,又逐渐堙没,他觉得憋闷,便欲直立起身体,却发现四肢似乎被束缚着,伸展不开。
他使出全身的劲儿想抻一下,可是费劲力气也难得松快些许,渐渐,听得见稀稀疏疏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像有什么粘稠的薄膜破开,眼前终于得见一点幽光。
那是洪荒远古的巨神终于打碎了束缚,撑开了天地,可这仅仅是微弱的一瞬,很快,混沌又要合上。巨神赶紧挺直了身体,拼了命的想站直。他的骨头咯咯作响,血液奔流不息,心跳快如擂鼓,而在这静默的声音之中,天与地渐渐分开,可又不算完全分开。有一团混沌粘连着,成小小的一团砸在脚边。他便俯身去拾那团混沌……
斗转星移,瞬息万变,眨眼的功夫,天地都是赤红一片,龙凤在天上交战,飞火流星从天边落下,砸在沸腾海水中,化成白烟——这是十八层地狱都不曾有的可怕景象。魏征一愣,发现自己双手烧得通红,血痕斑驳,惨不忍睹,那原本是一双女子秀气的手,现在却正卖力把一团团五色泥浆往一个大窟窿里糊。那些带血的泥浆落地成人,那些小人一个个跑开,欢快得叫着,他们出生的地方渐渐团起一团五色泥,被风吹化了,成了晶莹剔透的一颗石头。
随着天这个窟窿被补完,那石头上便闪烁起一道金色神纹,人在地上繁衍生息数载,于神的寿命也不过一瞬光景,那石头上再生出一道赤色纹路,两线缠绕出了繁复的纹路。此时的人类已经懂得结绳记事,女神曾在紫霄宫上坐过蒲团,鸿钧讲道时似乎提过,这两道神纹交错是不详。他想伸手再摸摸那块石头,确认一下是不是眼花,可是补完了天造完了人用光了一个神明所有的力气,实在是力有不逮了。
人首蛇身的身躯重重摔在地下,扬起一片五颜六色的尘沙。那血液顺着手臂流淌着浸染了最后一颗五色石。天地惊变,风雷涌动,海洋咆哮着蒸发出云雾,露出更多的地表,火焰冲天而起,龙凤停止了争斗,在天上盘旋哀泣,群山之间都回荡着那份声嘶力竭的悲愿……
再然后是一片死寂,他躺在地上,感觉身体都被锁死,又好像自由得无处不在,仿佛历经苦楚,受了百世的煎熬,又好像超脱出了肉身,依然身在极乐……猛然睁眼,大梦一醒,那块生了神纹的石头正端正的摆在他心口上。一群人对着他跪拜,渐渐磕得头破血流还是不停下。他看着那群“人”叩着叩着渐渐近了自己身边,然后渐渐的,跪着跪着,先是按在地上的手,再是顶着地面的头,他眼睁睁看着这群“人”皮肤变得黝黑,身姿却顽强跪着,虔诚且庄重,逐渐与他们倾倒着的泥土化为一体。而那石头渐渐化了人形,面目承载了三位圣人的神韵,只剩下一分浑然天成的纯真,是他自己。
魏征一惊,人还是在轮回台上,恍如隔世。
这便是,那三生石的来历了。
少年郎虽未随魏征登上轮回台,可轮回镜中景色,仍是分毫不差被他看见。他思量着,女娲造人补天时,炼化了这混沌生生造化之力,每造一人便落一沙,聚沙成塔,化作顽石。开天功德凝魂补天功德生神,造人功德化形,娲皇见其生了两道神纹知道这是三界大劫应劫之像,恐有吞噬三界之意——原来太古洪荒这些成了圣的灵物,闲久了都是要生事,只是那石头很懂事的沉睡了几千年。直到后土欲度化万物,以身化轮回,这石头才挺身而出,镇住了后土大封,名曰“三生石”,掌前世今生与来世。而后来,后土大封既成,巫族尽数入土,以血肉化作灵锁。
飞鸟尽,良弓藏,这三生石再没什么用处,他也没做什么通天彻地的大事,只是躺在地上懒得动,只是位置不巧,偏做了这奈何桥上一颗拦路绊脚石。
认真说起来,三生石乃是天地初分时便生成,龙凤大劫开的灵智,巫妖大劫得道的散仙,封神大劫中战败后迫而卖身给天庭的诸位神官自然奈何不得。这是前身坎坷,欲助盘古开天地而不能,欲从女娲补天而不得,欲随后土封轮回而不入,白得了一份开天造人轮回的大功德。
三生石随了女娲后土二位娘娘悲天悯人的性子,生来便对世间万物,尤其是人类,怜爱非常。但金石之质,难以动摇,虽然修成正果,却还是辨不明是非,看不清善恶,断不了抉择,三生石历经磨难,心性不复往日精纯,便欲取忘川之水洗却记忆,却是“饮尽忘川还能忆,百世入目心不空。”久而久之怒上心头,他说,自己都脱不开这诸多苦楚,凡人入世,更添多少苦恼?便守着桥头,成日饮忘川水为餐,自以为拦了万千亡灵投胎转世的门路,世间诸多苦楚便从根源上断绝,倒也不是当真与诸天神佛过不去。
唐初,佛教刚刚传入中土,尚未开枝散叶,儒教绵延百年,只得教化万民,教化不得仙灵,而道教论资排辈,无人有资格点化他。
崔珏只得在奈何桥旁坐下,静静地等一个机缘。
他看着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得以生魂入了地府,在十万新鬼中哆嗦着认出一个苍白的魂魄,两个人亲密得如胶似漆,恨不得这幽冥路永远走不完一般。
他看着一个君王红妆十里,都堆砌在一尊不会说,不会笑的玉石雕像上。那君王一生贤明,只老来故地重游,提了一行不该提的诗,便如那纣王一般江山倾颓。
世事变幻,斗转星移,生前得不到的,死后都能满足,生前意难平的,死后也都归于宁静。
好像颠倒阴阳,搅乱乾坤,都算不得什么功过,世间万物生生死死,都不如眼前这些浮游一般的生命,朝露般易逝的念想来得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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