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出猎（1/2）

如果被人深入了解会带来幸福感，因为这世界上竟有第二个人如此懂自己的心思，那么到达某一深度后，这种了解便会径直成为一种入侵，刺痛他的脏腑。

直到利问出这个问题，并且引发他一系列的反制，他才意识到这一部分才是他没准备好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地谈论、连他自己也没准备好面对的。不是关于母亲，也不是关于枪的使用，而是这一部分。当痛苦能被放在台面上客观冷静地审视，意味着它也已变得云淡风轻。可他显然没准备好。就算他准备好了，他也不会对利说。人们或许倾向于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倾诉，反正今后也不会再见了，这也就不算是暴露自己的脆弱。好歹对方是个能理解人类语言的活人，那么总比吴哥窟的石洞好些。可利不行，冤家路窄，没准他们什么时候又面对面碰上了。而且他们可不是什么亲友关系。因此，利不能了解他的这一部分，尽管他可能只是随口一问。没有义务、权利、资格，管它是什么，他就是不能。没有人能。

利估计是从他脸上看出了这层意思，撇开了视线。他继续盯着电脑屏幕看，漫不经心地翻阅网络上五花八门的信息。而卡洛仍然保持着两手紧握刀叉，抬头看着他的姿势。

“东岸和西岸真是有很大不同。”几分钟令人窒息的阒寂之后，利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之前只有一次任务是在西岸完成的。当时因为学业繁忙，时间紧张，所以即便身在这片土地上，也是每天机械一样地完成该完成的事，心却飘回了远远的东岸，只想着快点了事拿酬金走人，根本没什么时间精力适应新环境，更别说交到什么朋友了。明明许多人都说这两个地方就像是两个不同的国家。”利笑了笑，“总之，我对这块区域也没留下深刻印象，这次来之前还犹豫了一下。”

他看了卡洛一眼。

“但酬金颇丰，我没犹豫多久就来了。准确地说是一分钟。”

卡洛笑起来。利一本正经地说这一长串，完全打散了他的注意力。利的声音、言语、眼神、表情，仿佛都有着令人不可抵挡的魔力——卡洛坚信这魔力一定不只对他一个人有效——谁知道酬金是不是真正的理由？他笑起来，终于动了动，摆弄刀叉吃了一片鸡蛋。

接下来他们就侃侃而谈地聊了起来。卡洛发现利在他的学术领域里确实造诣颇深，谈起生物化学、细胞和分子生物学的方方面面来如数家珍。他直到刚才还在怀疑他到底是否真的年纪轻轻就捞了个博士学位，而且学习的同时还在和对赏金猎人这行当赖以谋生的人们抢夺着酬金。现在，最后一点疑虑也被扫得一干二净了。什么实验胚胎学，表观转录组学，非整倍性引起的细胞应激，还有什么细胞周期蛋白质类对多纤毛形成的辅助作用，直听得他一头雾水，停下吃饭的动作傻愣愣地瞪着利，仿佛他已经在说另一种语言。

利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

“虽然我不怎么接触基因工程，但你要让我谈谈CRISPR的原理机制我也能道出一二——比如通过熔合两个RNA分子以找到并切割导向RNA所对应的DNA目标，由此将Cas9核酸内切酶重新设计为一个更易控制的双组分系统——只不过你听不懂罢了……”

卡洛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并且用表情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利止住话语，又笑了。他要么不笑，一笑起来必定是真心诚意。蓝眼睛弯成两道新月，就这样温柔地看着你。

卡洛希望他别再笑了。

相比之下，他的兴趣偏重点就接地气得多——音乐、书籍、绘画、国家大事和国际风向、男人女人和风流韵事、心理学和司法学……当下流行他无所不谈。除了SM或许有些小众以外，其他看起来比什么细胞RNA正常太多了，他引以为豪地想。如果不是无论他谈到什么的时候利总能附和上一两句，道出一些不全面却颇为深刻的见解，他会是卡洛活到现在见过的最呆子。

对，这就是另一个利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地方。看起来全部投身于学业与工作的生活，他其实对其他许多方面都有着兴趣，堪称真正的博学多识、无所不知。这样广泛的涉猎面是他在身边人中前所未见的，细细想起来甚至有些可怖。

“所以你为什么干这行？”

“嗯？”

“你有这么好的天资，为什么当起了赏金猎人？”

“天资？赏金猎人也需要天资。”利天经地义地说，“我干这行只是因为我想。就像一个多月前我接下任务来到这座城市，就像上个礼拜乔治娜问我要了电话号码，就像昨天深夜你在浴室里干我并且要求我当着你的面自渎。因为想，所以人们才做。”

卡洛瞪着他，脸上一阵烧红，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可利就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摆在那儿，仿佛自己的每一句话都通情达理。因此卡洛不得不敦促自己的大脑积极思考，才能避免去想些现在不该想的事情。现在的同行里面，有人是为了堂.吉诃德式无知的逞英雄幻想才做这工作，有人是为了维持那一丁点儿可怜的生计，有人被巨额债款压得走投无路、一次蹚浑水之后便再无法金盆洗手。可利不属于这任何一类。他如此地卓尔不群，拥有现代普通人梦寐以求的高学历，未来一片光明。就本着这样的人生，他能有过什么烦恼啊？卡洛想。虽然赏金猎人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毫无意义的职业，但他完全可以选择更风光、更安全、待遇更丰厚的事去做。他有选择的能力和自由，可以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

想到这儿，利成为声名显赫、丰功累累的研究员，或是哪座大城市里最好的医院里最好的专科医生的画面已经栩栩如生浮现在他眼前。可事实是，利抛弃了这一切。这好比考试不用复习就能满分的天才在考试周、图书馆人满为患的时间段霸占着座位闷头复习，还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他是诚心诚意渴望复习。哪怕这从根源上来讲无可指摘——毕竟这是他的权利——他这类人也会让人觉得他打量你的目光自带悲悯。即便你们都在井底，但他是故意下来的，而且随时有专用的梯子可以上去。即便地位相同，他也从根本上高了你一等。因此，对于这样的人，人们会打心底里产生嫉恨，想把他从高处拖下来。

利在回避他的问题。他差些就被他那些顺理成章的回答蒙混过去了。这样的答复显然是在回避问题，再明显不过了。

就像他之前那样僵硬地回避利的问题一样，利也还没准备好。或者，他觉得卡洛还没准备好，还没那资格问他索要真正的答案。

“你上学就是为了让自己办起事来更有权威？”利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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