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深夜1点27分，“芳华”分站。
地下54米，核发电层，苍灰色人造穹顶之下，是散发出幽蓝荧光的巨大圆柱形反应炉。
反应炉中段约30处高的地方，围着一圈带栏杆的楼梯平台，尾部蜿蜒到反应炉的底端，没入黑暗—— 人员检查设备时，就从电梯进入到最底端，再一步步爬楼梯上来。
白色的照明灯，顺着“工作人员通道”的方向，一闪一闪。
W97在栏杆处等阿成。
“咚咚”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阿成来了。
阿成刚长到人类心智的十岁多左右，大概是实验品的身高体重被严格控制的原因，他的个子还不到W97的腰。
“97哥！！！”他飞奔上来，抱住W97，“买到了！！！雪利牌！给你！！”
“多谢。”W97冲阿成笑了笑，阿成看呆了，一手任W97把香烟盒抽走，另一边的口袋里被放进了一盒药。W97说:“止痛剂和消炎药，一周疗程。把密码给我，我帮你把实验记忆屏蔽了。”
“嗯嗯。”阿成把止痛剂的胶囊用牙咬破，滋滋有味地吮`吸着流出的淡黄色药物，然后把消炎药膏罐打开，挖了一大块抹在小腿内侧坏死的人造皮肤上，弯下腰，边抹边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W97叼着烟，没做声。他把阿成转过去，通过蓝牙接入阿成的脑内计算机，在屏幕投影上敲敲打打。
雪利牌香烟添加了薄荷醇，口味更清新，也更容易上瘾。
“你知道鬼魂粒子吗？”W97把烟从嘴里摘下来，突然问。
“啥？”
“鬼魂粒子。公元1930年，人类在beta衰变的能量与动能测量中发现了偏差，实验开始前的能量与动量总和大于衰变后的能量与动量总和。科学家曾一度以为，事物在亚原子水平上，不遵守能量与动量守恒定律。”
阿成被W97说得一愣一愣的：“等...等等，能量和动量为什么非要守恒？”
“宇宙有各向同性的特征，即无论从哪个方向而言，物理定律都是一样的。当你往左边扔一个球，你所遵守的物理法则不会跟你把球向右边扔有任何区别。我们所处的宇宙的各向同性特征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动量和能量守恒定律。”
“为...为啥？”阿成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觉得讲起这些来的W97有一种特别的激动，波澜不惊的表情下隐藏着他的真实。
“因为时间与空间里有对称。如果自然中有对称，那么必然有一个量是守恒的。能量，动量，角动量，都遵守这条法则。公元20世纪30年代，德国的女数学家艾米·诺德通过数学证明了时间与空间里量的对称。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即得到了她的帮助。但总之，“W97皱了皱眉头：“这不是重点。鬼魂粒子的名字，来源于beta衰变中动量与能量的不对称—— 出来的比进去的少了什么，但科学家们始终找不到少了的那部分。就在我们身后，”W97敲了敲身后巨大的反应炉，每一次衰变，都有一个中微子，也就是鬼魂粒子，从这里诞生。地球上每一平方厘米面向太阳的方向，每秒都有超过600亿中微子穿过：它们来自太阳的衰变。你永远也找不到它，但你会无数次穿过它。”
“啥..？怎么一会儿找不到一会儿找得到？”阿成昏头昏脑。他看着衬衣干净整洁，裤缝笔挺，白大褂熨贴地套在身上的W97，很喜欢他这个样子。明明从J到W系列的克隆都来自同一组实验基因，W97永远比系列里其他一模一样的克隆体更整洁干净。
“算了。”
W97又不说话了。
“我惹你生气了吗？”阿成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W97把烟在栏杆上按灭，然后把熄灭的烟头一口吞了下去。
W97是W系列里第97名克隆，虽然从J到W系列里只有他一台机械人，方便统筹管理整个J-W列—— 其余都是人类版本。生物部分采用J-W系列通用的基因组，机械部分是达米尔IX型。
阿成是C系列的残次品之一，他的实验负责人很好心，不忍心回收阿成，就把他当作一个吉祥物留了下来。
阿成把她叫妈妈。可惜他妈妈上个月顶撞陈柏教授，被开除了。
机械人无法吃东西，吞下去的烟头会在W97的铁胃里呆着直到腐烂变质。阿成知道W97这么干已经三四年——为了躲避上面的人类研究员对他们地下交易的搜查，W97吞了不知道多少烟头。
“那个...97哥。”
“怎么了？”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
“喜欢什么类型？”
“就是，啊..嗯...伴侣之类的。”
“哦，我没考虑过。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你是不是喜欢，那种...呃，有礼貌的变态？”阿成坚持不上钩。
“....你又偷上我社交账号了？还有，他为什么是变态？”
阿成的妈妈有时候会把网络连接开给阿成玩。阿成给W97分享了链接，W97就注册了社交账号带着他玩—— 他的97哥总是知道很多东西。
而97哥关注的最多的，是他在某次军事采访的纪录片中看到的一个机械人将军。97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各种视频、采访、粉丝团都默默关注。阿成很不甘心野男人就这样抢走了他的97哥的注意力，仔细研究过这台机械人，发现他黑粉居多：“今天训练被骂得狗血淋头，太阳下暴晒了8小时，晕了三次还让我继续/心/ /手动再见/” 或者是“肚子被训练机捅破 /图片/ 直接让我退役 啊他真是小天使 附上偷拍军装抱红玫瑰一张/图片/ 我问他去干什么 他说去看他爱人！ 这么帅是有主了吗wcnm！”
“我...我开玩笑的。”阿成很扭捏。
97哥没有接他的话。
阿成：“97哥， 我也想有可以送玫瑰花的爱人。”
W97：“你是不是又不老实了，做什么梦呢？”
阿成：“不是的，97哥，你听我说。我发现了一条秘密通道，就在陈教授办公室的垃圾回收通道里面…”
W97：“你还要我再警告你吗，阿成？他们开发岱水疫苗的时候，用的都是那些克隆体，你见过它们的死状，还记得吗？全身肿大溃烂发黑，肺部溶解窒息而死。我们不过运气稍微好一点，被做成了电脑。就算我们跑出去，人类也不会接受我们 ----- 他们根本不愿意知道猪和羊的命运。你看看你我身上还有多少零件可以被他们拆来 ----”
他睁大了眼睛，看向阿成身后。
“陈教授！”阿成回头，尖叫起来，“陈教授我不是故意的！”
“刚刚清点数量，发现少了一个，原来在这里。”陈柏看向W97，右手提着一把带血的手术刀，“还顺带阿蓉的小老鼠。”
“陈柏，”W97把阿成护在身后，“你要做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他在终端上关掉了W97的运动神经，绕过僵硬的机械人，一把抓住阿成的头发，把阿成提起来，看了看他的腿：“小把戏，很喜欢？”
阿成的声音里有哭腔：“没有，没有！”
陈柏把刀捅进了阿成的嘴里，搅了搅。阿成的哭声变成了呜咽，蓝色液体顺着嘴角留下来。
“你跟我过来。”陈柏把阿成从30米的楼梯上扔下去，一秒多钟后，黑暗里传来肉｀体坠地的声音。他在终端上指引W97的动作。他们坐上了电梯，W97在脑子里飞快思考着。陈柏大概疯了 ---- 他从没有如此舍弃过自己道貌岸然的外表过，至少不是对阿成。发生什么了？
陈柏转过头，看了看W97的人工眼珠。棕色，他还记得无数次这双眼睛在他面前装满泪水、隐忍不发的样子。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拍了拍W97的脸。他的手指划过W97的眼角，然后是嘴唇，他摸了摸，低头舔了一口“安娜里德尔的人找到了‘芳华’，是你干的吧？”他把W97 踢进办公室里。办公室里还有两三个人，这间分站的所有管理者都在这里了，“陈教授，他们把所有的出口都堵死了。”其中一个人低声说，指了指陈柏桌子下的出口。顶层已经隐约传来爆炸声。陈柏没有反应，他用电线把W97的手绑起来，嘴里塞上抽屉里的垃圾袋 ---- 一个不够，他又塞了三个。
“这是罪魁祸首。”他把W97的领带拉下来，然后是皮带扣，最后他支起身体，给W97 添加了一点挣扎的自由度，他喜欢这种W97痛到崩溃的屈辱无力感，“我还有通道往外，我之后，你们一个一个来。”
他冷淡地对身边的人说：“然后我就会给你们自由。”
***
阿成挣扎着爬回主楼。他的构造在撞击下变形，已经无法站立，他拖着上半身爬到陈柏的办公室。陈柏的办公室门紧闭，他用力敲打着，已经口不能言。门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他惶恐极了，手心全是汗。不要，不要！门突然开了一条缝，一个陌生的脸露出来，用一把量子枪顶着阿成的额头，他身后是衣冠不整的直立站着的数人，和趴在什么东西上面耸动的另一个陌生的人，还有陈柏，坐在椅子上仰头喘气。
“哥！！！！！”阿成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光束洞穿了他的额头。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地图上标记的荒芜小海岛，其实夜灯如昼，山林稀疏。轰炸防御网，然后就是机械人空降，量产的机械人统一化管理，在内部系统中只是一个个数字，降落非常迅速。让新兵制定作战计划的地点是不能给真实地点的，到了海岛上，高桥藏才意识到那只是个模拟测试而已。
“搜。”
他们打开了入口的密码锁。
高桥藏敬了一个军礼，“是! H19搜查地下2层及往下，H20地下一层至二层，H21三层到天台！实验素材不许动，把研究人员全部带出来！”
他见李斯特背着手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便转过身与李斯特并肩站着，目视着鱼贯而入的士兵。
“做学术的人心高气傲，不要太过无礼，新都的研究用得到他们。通知机械医疗会的人来接手这里。”
“是！已经通告机械医疗会，正在赶来的路上！”
“很好。”
便再没有说话。
高桥藏看了看这间 “芳华”分站，门上写着生命科学疫苗研制中心。十多年前，接种一代岱水疫苗的前提条件是硅化脑中枢的部分组织，接入“芳华”总站，原因是因为岱水会根据基因改变形态，所以需要用芯片和超级计算机来进行纳米级别的药物颗粒操纵— —这是埃里克·维尔福的第一道白月令。
虽然并没有直接参与行动，李斯特的眼睛依然闪烁着绿光。安娜里德尔预计中被袭击的墨菲伊斯塔依然沉寂，而倩海南也未遭受袭击 ---- 偏偏是要命的倩海东。此地直面居民生活购物的富庶海口，每天海上货物往来不计其数，而李斯特此刻一面控制着围剿凡赛尔郊区，夺取岱水疫苗的行动，一面远程监控着倩海东的战局。大量兵力都集中在墨菲伊斯塔和倩海南，现在调过去已经太晚，瑞德·金又远在塞纳接壤地….
“高桥，你认为今夜，从我在郝丽思的行踪泄露，到长然绕开墨菲伊斯塔或倩海南，有联系吗？”
“...不知道。”高桥紧张了起来，他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从没想到自己能有与李斯特并肩的一日。面对当下的战况，他已经是全情投入，并没想过另一方战场的情况。万一这变态就这样取消了他的副官资格...
“年轻人不用这么紧张。”李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今夜的反应非常迅速，不辱没你母校的名声。”
高桥藏眼圈一红。
过了一会儿，高桥接到了小队的通讯请求。 他跟着也进入了地下研究所，士兵小跑过来向他汇报：“有数千个克隆，来自三到四组不同的基因组，刚刚这里的负责人使用了氢氰酸毒气，现在预计克隆数量剩下不到二十。”高桥藏手持加长版量子枪，坐上通往地下的电梯，而倒数第二层正对着研究所负责人的办公室门。门紧闭着，他一脚踹开，迎面打来密集的量子弹药。速度太慢，高桥藏在心里冷笑一声，随即加速避开弹道，右手持枪甩出去一排子弹。他身后的士兵冷静地闪退，在高桥藏清理完站着的人类的时候，用通讯器向上方报告：“地下18层请求人类医疗单位增援。”
鲜血满墙，高桥藏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濒死这位的人类 ---- 他身上的弹孔中，流出的粘红色液体让他感觉到一种酥麻的快意蔓延上来。他从不知道自己这样喜欢血，人类的血。角落里还躺着一个穿白大褂的机械人，神色木然躺在地上，脸上沾着白色液体，半褪的长裤下遍布淤青，碎玻璃混着蓝色电介质和白色的浑浊。他手上绑着的电线，嘴里塞着黑色垃圾袋。
高桥藏举起枪，对准了地上的机械人。
白大褂机械人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开始呜呜地挣扎。
就在此刻，高桥藏背后的电梯，“叮”一声响了。
他断然开枪。
地上的机械人猛然用力，躲过了胸口正中心的致命一击，只打穿了腹部，蓝色液体汩汩流出。机械人一击致命的方式有两种，要么是胸腔内的体循环处理器和主机，要么是切断大脑和身体的连接。只是疼痛是在所难免的，这一点从这台机械人轻微抽搐的身躯就看得出来。
从电梯内出来的并不是人类医疗单位。脚步声像炸弹砸在地板上。“高桥，这是怎么回事？”李斯特背着手走进来，问道。他的声音制止了高桥再开一枪的想法。他身后跟着陈泽明，全副武装包裹在防生化武器的白色套服内，同样装束的人类医生助理，没有任何特殊服装的机械人护士，再就是从消防通道涌入的新机械军士兵。
高桥藏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是这间研究所的负责人陈柏，”他看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类，“另外三名助手已经逃走了。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对我们进行了袭击。”陈柏是纯人类，这种扫描中可以看出来，但这间研究所内大部分生命体都 没有达到全碳基生物的标准。李斯特也看出来这一点，现在不好做判定。这间研究所情况复杂，由少数中枢神经硅化连接“芳华”的人类研究员运作，大量用作研究“岱水“抗体的人类克隆，和研发沤瑾病毒的机械人。在维尔福领导的克诺索斯国中，机械人不算人，克隆人也要掩饰公众 — — 这来自于他的第二道白月令：要将非人标记，并统一协调，用于低级工作；唯有如此，才能延续人类的光辉。
人类的光辉 — — 这是“芳华“这一名称的解释。
虽然最开始提出这个口号的李简月，早已化作一抷尘土。
高桥藏继续说：“那边的机械人，推测是和中央电脑连接的附属电脑，他们刚刚对他实施了性侵犯，情绪不稳定，我怕他选择自爆，连带摧毁这间研究所，所以试图在造成大范围伤害前处决他。”
在他们头顶上，其余楼层中，死于氢氰酸毒气的李洛的“尸体”多达一千余，已经让李斯特感到再麻木不过了。又是一具克隆，还是机械人克隆，他觉得头痛欲裂。还有生理上的疼痛。新修复的伊诺伊特III型适应不了他被改造过的机体，倩海东战场的计算量也在拖累李斯特剩余的能量。他咳嗽了一声，指示陈泽明带人把他们搬回去。长着李洛那张脸的机械人是他亲自搬的 — — 他先是把他的衣服和裤子扣好，垃圾袋拿出来，电线解开，才听到他气若游丝的低语：
“救…救救我弟弟。 救救他。”
机械人的一只手软软地指着一扇门后，李斯特扬了扬下巴，让高桥去开门。机械人一瞬间就趔趄着爬起来，肚子还在流蓝色液体。他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后一台额头被洞穿的幼年机械人。“还好…还好。”他嘟嘟囔囔地抱着幼年机械人，检查他的损坏情况。
还能修复。W97想。
李斯特站起来，审视地看着W97和阿成。
高桥藏异常警觉地用枪指着两人 ---- 紧接着，W97彻底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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