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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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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二日早晨谢艾被谢瑞召进东苑实园,这里是谢瑞书房重地,谢艾猜想谢瑞把他叫到这个地方,必是要与他说回不回雁州的事。他暗暗告诫自己,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都不能急于求成乱了阵脚。他看得出韦琛在谢瑞这里下足了功夫,绝不会让他三言两语就脱身,若是请愿赴雁被驳,他还是要表现得顺从,再寻他机策划回雁。

果然入了实园,谢瑞表态还是要谢艾留在豊都,谢艾心头失望拂过,但面上还是从善如流听从谢瑞安排。

谢瑞好,平日闲来便要临摹《张迁碑》,四十多年积累下来,如今已入化境。谢艾入实园时,谢瑞刚临摹到一半,便与谢艾边说边继续临写后半篇表颂。写完之后他细细比对,正沉思时,谢艾惶恐开口,斗胆求谢瑞墨宝一观。得谢瑞允准,谢艾捧着临本屏息凝神赏读,完后赞叹不止,将谢瑞之笔法造诣奉若大家,言谢瑞于大晋之功德当令张迁望其项背。

谢瑞听得很是受用,一高兴便将临本赏给谢艾了,顺口问道:“背上的伤好些了?”

这是谢瑞第一次关怀谢艾,谢艾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回父亲的话,已无大碍,多谢父亲关怀。”

谢瑞点了点头,察觉不出任何古怪,仿佛他和谢艾从未生分过。他向来如此,哪个子女不堪重用,他便扔在一边不闻不问,像谢艾现在冒了尖,他也随时能摆出一副慈父的姿态,嘘寒问暖,谆谆教诲。

“你留在京城的事就这么定了,往后专心服侍好韦琛,也算是为谢家尽力了。孝期过后你再继续考,若是能考得好,家里会为你谋个差事,不会亏待你。可惜你母亲那时……”谢瑞忽然住了嘴,他想起颜氏死前所作所为,有些不快地拢了拢眉。

谢艾知道自己此时该装糊涂,但还是忍不住追着那个话头,他直视谢瑞,内心拷问追究,口上装作一派茫然,引谢瑞往下说:“母亲那时如何?”

“没什么,你母亲养育你和芝儿,对谢家也是有功的,你讨韦家人喜欢,你妹妹在羌州也很争气。”

一听到事关谢芝,谢艾当即变了脸,又急忙掩饰,笑得勉强:“也不知小妹怎样了?”

“她小半年前产下一子,在夐族那边算是站稳脚跟,陛下得知喜讯也很高兴,谢家为两国之交立下大功了。”

谢艾呆愣愣地跪着,从谢瑞说谢芝产子便开始发寒,他面上还僵着笑,声音却已然苦涩不堪:“小妹今年……才十岁,如何能生儿育女……况且,她去羌州也不过一年……”

谢瑞不以为意:“这种事,事在人为。”

谢艾浑身冰凉,他强行控制自己的手脚,做出伏跪叩首的姿势,挤出一句“父亲百福具臻”。

出了实园,谢艾走得踉踉跄跄,仆役扶他,被他轻轻推开。

豊都的初冬烈日高照,却湿冷非常,凛凛冷风穿过心口碗大的窟窿,血被冻成冰渣子,干冒着寒气。背上的伤在热敷之下更严重了,但谢艾感知不出痛,此时此刻,唯有那句轻飘飘的“事在人为”,在他躯壳中冲撞,恨不能破肉而出。

深夜韦琛来到清烛轩,面色有几分狼狈。他今日出军营后先回了一趟元帅府料理谢蘅,将昨日所有去过清烛轩的仆役一律杖责二十。下手的都是韦家军的兵,有两个嬷嬷挨不过十几棍子当场毙命,剩下不死也残。谢蘅身边娘家带来的仆役所剩无几,韦琛另加派人手服侍她,实则将她软禁在金缕台。他严厉警告谢蘅不要再去找谢艾的麻烦,也别去太傅那里搬弄是非。若她太平,就在金缕台安心养胎,将军夫人这个位子永远都是她的。如不太平,那就趁着月份小把孩子落了和离,天底下能给他韦琛生儿育女的多了去,想做将军夫人的更是数不胜数,但谢艾只有一个。谢蘅暴怒之下不顾闺秀风范,又摔又砸,也对韦琛动了手。金缕台闹得天翻地覆,把韦翮龄也惊动了,家务事折腾到夜里,韦琛这才来清烛轩晚了。

他一进卧房,看见谢艾枯坐窗前, 面色凄楚,就知道是谢瑞已经与谢艾谈过了,想来谢艾请回雁州被驳,心里定然怄着火,韦琛便挥退婢女,不许任何人靠近。

“禾青,今晚的药擦过了吗?”

韦琛轻轻揽住谢艾的肩膀,想要扶他去榻上为他擦药,这时谢艾转过头来,单刀直入问道:“小妹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闻言,韦琛犹如脚下蓦地一空,面色发虚,心头恐慌之余四肢一阵乏力。谢瑞交代谢艾留在京城便是,好端端的为何要提谢芝?他与谢艾之间已经不起再多一道裂痕了。

谢艾见韦琛这般反应,继续追问:“当初护送小妹去羌州的将军是你父亲的部下,与你有交情,小妹身边的嬷嬷你也买通了,小妹出嫁前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你应该都知道。今日父亲说小妹小半年前生了一个孩子,你告诉我,她那时不足十岁,羌州也才去了一年,为何那么早就生产?所谓‘事在人为’究竟是什么手段?”

韦琛干涩开口:“禾青,小妹被送去夐族本就是要尽早生育的,只有那样她才能坐稳夐族后宫的位子。”

“所以?”

“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必介怀,这是小妹逃不过的,从她被选去和亲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受一些苦。何况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又何必要问?”

谢艾坚决要个明白,只执着看着韦琛,不容韦琛回避。

韦琛踌躇多久都是无奈,最后只能委婉告知。谢芝早在宫中教养期间就已开始服药,为的就是让她早日尽责,然谢芝毕竟年幼,那些药对一个九岁的女童而言实在太重,故而谢芝怀孕之后又经历早产,险些丧命。

谢艾听完兀自怔忡,他想起送嫁那一日谢芝撕心裂肺中带着惊恐的的哭喊,还有那双紧紧攥着自己求救的小手,而他竟然没有救他的亲妹妹,反而生生掰开谢芝的手转身离去,留她在花辇中,被人一步步抬入火坑。

韦琛说的没有错,这一切是谢芝注定要受的罪,是他太肤浅了,光想着夐夷野蛮,羌州遥远,谢芝幼小,也不想想所谓和亲,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地生儿育女,以此为家国立下功劳。在谢芝去羌州受苦之前,要先受母国与母家带给她的摧残,可在那期间,他被韦琛蒙在鼓中,还可笑至极地感念韦琛待他的好与恩。

心口的那股子冷风停了,身体开始慢慢回暖,转而烧成悲愤热血。

“禾青,我当初没告诉你是怕你做傻事,”韦琛半跪在坐榻前去拉谢艾,急切道,“好坏小妹现在已经把孩子生下来,她也算熬出头了。禾青,我发誓,再没有其他事情瞒着你了,所有让你伤心的事到此为止。现在你母亲入了祖坟有后人供奉,小妹在羌州母凭子贵,你一出孝期我便送你进东宫,封疆入阁,我也……”

谢艾忽然干笑出声,他笑的时候捎带着肩膀抖了一下,像是濒死之人回光返照时的一记抽搐。

韦琛许他的人生后福无量,可他明明已经不得翻身了。一直以来他都像一个在悬崖间无尽坠落的人,幸而有树枝牵他衣角,有壁石给他攀垫,给他留有生机,而他拼尽全力往上爬,又总在看到那么一点希望的时候跌得更深。这次他放弃了,也没力气了,他张开双手,纵身跳入深谷之中,只求粉身碎骨,一了百了。

谢艾面色白得令韦琛心头发怵,他慌忙倾身抱住谢艾:“禾青,我不要你入元帅府了,我今后凡事都顺着你,你也信我是真的为了你好。禾青,我们回到从前,我求你,禾青,你看我一眼,你看着我,你说句话……”

谢艾转眸,看着韦琛双唇张合,大约是听到韦琛说一些退而求其次的话,可这又有什么用,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那个残害他至亲的罪魁祸首身死,死得稀碎。

“我可以入你元帅府啊。”谢艾苍白的面色融进眼中,眸子被染得冷光荧荧,声如冰刃划空,却是笑着的,“去,把谢瑞杀了。”

“你在说什么?”韦琛惊愕,他松开怀抱,起身退避,缓和了一下口气,“禾青你累糊涂了,还是休息吧。”

谢艾站起身逼向韦琛:“凌迟一千零一片,少一片都不行,我会数会验。你只要做到了,我这辈子别说身体,命都是你的——”

韦琛厉声打断:“禾青你疯了?你给我住口!”

“疯了也是谢家人逼的!”谢艾双目血红,狂怒爆发,近乎癫狂地吼叫,“你不是喜欢我吗?不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那就去杀了谢瑞,你去杀了他啊!我要谢瑞的命!我要他千刀万剐!”

“谢禾青!”韦琛又急又怒,谢艾这歇斯底里的怒吼若是被人听到半句,必然小命不保,“无论你父亲做了什么,那都是你父亲!这里是谢家,你口出不孝不道之言,你不想活了吗?”

“想要我死的人不正是韦将军你吗?你口口声声爱我重我,实则助纣为虐,仗势凌人,我挣出多少生机都被你掐断,非要把我困在这金笼子里!至亲之人无力保护,自身任人鱼肉,我被你逼到走投无路,还活着图什么?图你赏的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图做你的胯下玩物?我就这么贱?”谢艾又笑了,眼中精光迸射,如鬼魅般阴森嗜血,“可以啊,我可以贱……”

谢艾冷笑看着韦琛,手伸到腰间飞快解了腰带丢到一边,嘲讽地掀了掀嘴角:“我卖,你拿谢瑞的狗命来换吧!”

衣襟松散开,露出里头雪白亵衣,谢艾继续去解系带。韦琛连忙制止,手一覆上去才发觉谢艾竟然烧得滚烫,他急忙转身要去传婢女,被谢艾紧紧反抓住手不让他走。

“韦琛,你没得选择。你不答应我,我就会把你最不愿为人所知的事情抖出去。”谢艾威胁道,“外面的侍卫都是你韦家的兵卒,我作为你的枕边人,我说出口的话,他们不会信?韦家军不会军心大乱?”

韦琛倒吸一口气,他笃定以谢艾骨子里的良善和对自己的感情定然做不出这种事,但谢艾如此说出口,还是实实伤到了他。

“禾青,往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不会为你杀谢家主事,你也绝不狠得下心害我。我了解你,即便你恨我恨到想杀了我,你也绝不会毁了我。”

谢艾抿紧了嘴唇说不出一个字,目光微微摇动,如困兽一般痛苦而无力,就这样看着韦琛良久,到头来是他投降。

抓着韦琛的手蓦然松开,谢艾心力交瘁,颓然倒下。韦琛感觉到手背上有热意倾泻下来,裹挟着浓浓血味,他惊慌失措地扶起谢艾低垂的头,却见谢艾下颚处已被鲜血染透。

“禾青……禾青!”韦琛抱紧奄奄一息的谢艾,对着门口疾呼,“来人,快来人!快去请大夫!”

多番打击之下,谢艾病入膏肓,危若朝露。韦琛直接派人去请太医,太医到了清烛轩一见谢艾脸色就赶紧让人熬煮参汤给谢艾灌下强行吊气。他诊脉过后面色有疑,听韦琛说谢艾昨日受了棍刑后便要验看背伤,韦琛为谢艾脱去外衣,才发现谢艾亵衣背后早已被血浸透,还有几处化脓,伤口可怖,与衣粘着。

“怎么会这样……”韦琛分明记得昨夜抱谢艾上寝榻休息时闻到谢艾身上有药味,亵衣也是干净的,可为何用了药膏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伤势愈发严重?

小瓷罐里的药膏已经被挖空了,韦琛召来婢女责问,都是答谢艾昨夜是自行擦药洗漱的,她们一概不知。太医揣测或许是药膏有问题,这让韦琛心下往下沉,于是将昨日接待过大夫和经手过药膏的仆役都拿下,连夜毒打审问。果然有一个婢女吐露四房夫人曾授意她在谢艾的茶饮中动手脚,但毒药还在她房中藏着没有拆封,药膏之事与她无关。另有一仆役交代说三公子谢芾曾试图买通他对谢艾下手,但他摄于韦琛威严,没敢答应。

毒药被搜出送到韦琛手上,如婢女所言,确实原封未动过,但谢家有人想除掉谢艾此事坐实。韦琛恨不能半夜掀翻东苑找他的岳母和谢芾问罪,但想到谢艾刚在鹤园闹完一场不宜再起风波,于是把毒给犯事的婢女喂了,再将尸身送去四房让她们自己领会。至于谢芾,区区一个东宫詹事,韦琛全然不放在眼里,想在朝堂之上对他发难动动嘴皮子即可。为给谢艾撑腰,也为杀一儆百,他必会让谢芾吃尽苦头,直吃到到跪地求饶。

太医妙手回春,猛药与施针并行,谢艾被堪堪救回,烧热日渐退下,背上溃烂的伤口也稍稍好转。只是这一场急病实在严重,即便韦琛夜夜守护在侧,时时看着谢艾,他都能察觉到谢艾一日比一日消瘦,埋在被下的身躯越来越单薄。谢艾美貌依旧,病困中再憔悴也改不了他眉目如画,只是韦琛想起在雁州见到的谢艾,丰神俊逸,恍若舒展自如的一株玉树,再和眼下比起来,谢艾似乎是在雁州过得更滋润,至少人是健康平安的。

烧退了,人也醒了,但病榻上的谢艾虚弱无力,眼眸黯淡无光,仿佛仍在垂死之境。他嘴唇翕动,像是在说话,但谁都听不清,韦琛一次次侧耳去听,也无法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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