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2)
第十五章
韦谢联姻,当朝并位第一的文臣武将珠联璧合,其子弟出行的排场也不比亲王逊色,只是用来迎接他一个小小弃子,这让谢艾万万没有想到。
韦琛的手还伸在那里,谢艾只当没看见,想去扶车门,却被韦琛一把握住了手,硬是将谢艾扶下车。谢艾不愿在人前流露情绪,隐忍不发,走向自己数位兄长一一行礼,行至柳葆卿跟前,谢艾深深一拜。
柳葆卿回礼:“恭迎十六公子回府。”
他嘴上恭敬,隐隐有一丝陌生。
谢艾赴雁州之后,颜氏因冲撞谢瑞被生生杖毙,此事过去近一年,谢家从未有人提起。柳葆卿虽心有怜悯,但谢艾毕竟已人在雁州,就此安顿也好,以谢艾的脾性,若是知道生母惨死,只怕又要在谢府大闹一场。原以为谢艾今后都要留在雁州了,可小半年前韦琛新婚一过就跑了一趟雁州,回来便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变得消沉乖戾,喜怒不定,他懈怠军务,滥杀滥罚,终日借酒浇愁,只一心念着要谢艾。韦谢两家尊长都看不下去,起初还好言相劝,到后面争执了不知道多少回,最终也只能妥协。韦琛毕竟是韦帅独子,将来韦家军都是他的,谢家——尤其是谢瑞,如还想仰仗韦家势力就不得不让步,于是同意召谢艾回豊都,许谢艾亡母诸多哀荣,并重修清烛轩,给谢艾孝期住用。
太傅谢钊为此大发雷霆,与韦家结亲一事令他悔不当初。嫁去韦家的是他最疼爱的孙女谢蘅,先太子不死,谢蘅原是要配给皇太孙的。太傅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许配给韦琛,本是对韦琛寄予厚望,却没想到韦琛为了一个谢艾闹得家宅不宁。如今谢蘅身怀六甲,却在韦府受尽冷落,为人笑柄,日子也不好过,这更让太傅自责害了谢蘅一生。
其二,太傅也要脸,上一回韦翮龄要谢艾时他就不赞同,谢瑞费尽口舌他才勉强默许,后来谢艾大闹鹤园此事作罢。这回韦琛恨不能把谢艾收进金缕台,即便中间没有谢蘅受苦,谢艾也是去韦家做男妾的,依旧是给谢家抹黑。一粒老鼠屎,生生毁了一桌盛宴。一提起谢艾,太傅就如鲠在喉,后悔当初没把他处决了,致使祸害至今。
如今太傅年事见高,谢家主事之权和十八明珠都传到谢瑞手上,谢瑞点了头,太傅至多叱骂一通,终究挡不住谢艾回府。谢艾及其亡母受此殊荣,谢府上下虽有几分眼热,但更多的是不屑。谢艾临近回府,韦琛要百里亲迎,一时无人愿意同行,还是柳葆卿为韦琛解围,劝说几位谢府公子一同前往。
柳葆卿暗暗观察谢艾,他此行也因心怀疑窦,能远谪雁州不到一年荣归谢家,谢艾绝不简单,或许过去是他看错谢艾了。
可谢艾这一深深拜礼,又让柳葆卿心头一揪,想起初识那会儿谢艾一身棱角的样子,他若真工于心计,从一开始就不会沦落到被谢家送去雁州的地步。
换了谢家座驾,谢艾与韦琛同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回豊都谢府。车中只有韦谢两人,韦琛一直握着谢艾的手,谢艾如何挣动,他都攥紧了不放。
“韦将军,你适可而止。”谢艾压低了声音,“当初说好你我陌路,为何今日来驿馆接我,还带着我几位兄长?”
韦琛淡淡道:“我来接你不好吗?过去那些把你踩在脚底的谢家子弟,如今都要对你百里迎候,你不高兴?”
谢艾诧异:“你在说什么……你究竟和谢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禾青,你只需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韦琛忽然想到虢园里两人行云雨之事,“只是那一回在假山里,我似乎伤了你的身体——”
“你住口!”谢艾厉声喝止,怕车外的人听见,又不得不放轻声音,“我早不记得那件事了,韦将军也请忘记吧。”
韦琛幽幽看着谢艾,谢艾扭过脸去。他此刻心乱如麻,不知到了谢家将是如何境况,目前能判定的,是韦琛没有将雁州诸事告知谢家,否则他一入谢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就应当被拿下了。谢艾暗暗定了定心神,眼下只能沉默是金,顺服为上,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车行到铜镜巷停下,谢艾看着阔别一年的谢家门庭,熟稔却又令他生寒。管事虽不奉迎,但一改往日冷面,算得恭敬,迎谢艾入府:“十六少爷回来了,请进吧,老爷正在堂上等着呢。”
谢艾随管事入了谢府,由他一路带到正堂。都尉谢瑞端坐于堂上,定定看着一步步走来的谢艾跪倒在主座下。
“孩儿谢艾,叩见父亲大人。”
谢瑞目光冷峻如冰,将谢艾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审视过来。
“抬起头来。”
谢艾一顿,缓缓抬头,他怕泄露恨意,故而低垂着眉眼,不与谢瑞对视。
谢瑞静静看着,一年不见,谢艾长高了,身姿挺拔,又五官舒展,透过谢艾的容貌,他看得见颜氏年轻时的音容百态。谢艾的轮廓柔和如颜氏,若不是山根高挺,眉宇留存几分英气,可以算生得女相,这样的相貌把韦琛迷得神魂颠倒,也只能道一句难怪。
沉稳脚步声入了正堂,是韦琛走到谢艾身边,向谢瑞拱手行了个礼:“岳父。”
谢瑞轻咳一声:“谢艾,知道当初为何送你去雁州吗?”
谢艾伏地,将预备好的话背给谢瑞听:“孩儿不孝,悖逆狂妄,父亲哀矜惩创,意在磨砻砥砺。”
这句话谢瑞听得很是舒坦,面色和缓下来:“你能这么想,说明雁州没白去。知道为何让你回来吗?”
谢艾答道:“据十叔父说,是孩儿生母病故了,父亲宽宥仁慈,特许我回京奔丧。”
“你母亲在你离开豊都后就生了一场急病去了,未免你忧心,才没有告知。以你当年在鹤园闹的风波,于情于理都不会让你回来。只是骠骑将军对你青眼有加,为你百般求情,又念在你已幡然悔悟,才特赦你回京城。”谢瑞顿了顿,一挑眉,“……你母亲的事,你似乎已经知道了?”
谢艾慌忙伏低了脸,这时韦琛开口:“岳父,回程的路上,小婿已经同禾青说过了。”
谢瑞点了点头,又看向谢艾:“你母亲故去快有一年了,也无后事可料理,明日清烛轩会办一场法事,以作悼念。你母亲入了谢家祖坟,牌位也在祠堂供奉着,常有香火,因此你无需过于伤怀。既已改过自新,往后便好自为之,尽心侍奉韦琛吧。”
谢艾从听到颜氏入祖坟就开始微微发颤,谢瑞说要他侍奉韦琛,他更是顿觉眼前一黑。他一直以为是谢家刨坟,可原来一切都是韦琛所为。在虢园时无论他把心意说得如何明确坚决都没用,只要韦琛想,就能让他回谢家,抬出谢家压着他,迫使他做男妾。
可是为什么要连累颜氏被掘坟?那可是他的生母啊!为了自己的私欲无所不用其极,将已入土为安的亡者从坟墓之中挖出来,韦琛可还有半分良知?嚼穿龈血之仇,却以分口香火为恩,指望他感恩戴德,天底下可有比这更令人作呕的事?什么破烂祖坟,后人香火,他统统都不稀罕!颜氏是被谢家殴杀的,为什么死后还不得安宁,还要受谢家人摆布!
谢艾强自按捺着愤怒,可越是压抑就越是忍得簌簌发抖。这世道好荒谬无稽,他竟不知道肉身毁灭不是终点,原来魂魄也可以被人作践。而韦琛说的一切都是为他好,原来就是明知他痛恨谢家,还逼着他不得不做孝子贤孙。
“谢艾。”谢瑞不满地沉下声。
韦琛俯身扶抱住谢艾,对谢瑞说道:“岳父,禾青素来体弱,舟车劳顿加上伤心过度,身体实在受不住,请岳父容我带他下去休息片刻。”
谢瑞皱起眉头,这时谢艾却推开韦琛。他跪正了身形,向谢瑞重重磕了一个头,字字悲恸:“父亲慈悲心肠,滔天恩德……孩儿铭记在心,没齿不忘。只是孩儿……”
谢艾无力再说下去了,他气血攻心,满口腥甜,骤然昏厥过去,伏在地上气若游丝。谢瑞见状料想谢艾真是伤心过头了,便朝韦琛挥挥手,示意韦琛带谢艾下去。
谢艾醒来已是第二日,他微微睁开眼睛,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儿时,听小轩外流水潺潺,凉意渗到枕头底,一夜清霜到天明——只是为何有哭声?吵得让人心乱。
“禾青,你醒了?”
谢艾倏地清醒过来,他转头看看床边的韦琛,立即起身往后退去,却见自己身在熟悉的卧房中,只是一灯一盏都描了金,缕缕床帐也透着金光。
“禾青,你别怕,这里是清烛轩,是你的家。”韦琛传来婢女,命她们为谢艾换上孝服,“清烛轩正在做法事,谢家各苑各房都有人来致礼,你先换身衣服去前厅吧。”
谢艾的目光追着韦琛腰间佩剑,在韦琛站起身时扑上去抽出长剑,直刺韦琛,被韦琛拿剑鞘格挡,一记打飞。宝剑落在两名婢女跟前,仓啷啷一声,吓得俩人一抖。
韦琛叹了一口气,扬声又传了两名侍卫进屋,他坐回床榻边,一把拉过谢艾拖进怀中,将他紧紧钳制住,贴着他的耳朵低语。
“我自己的人,我用着放心,可这两个婢女不是韦家送来的,而是谢家的仆役。她们看到了你欲对我行刺,回过头去会不会告诉东家?”
那两名婢女闻言大惊失色,连连磕头赌咒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韦琛不为所动,朝侍卫们示意。
“琨瑶不要……”
两名侍卫一人抓起一个婢女,拔出佩刀割了她们的舌头。韦琛平静如常,捂住谢艾的双眼,感受着谢艾战栗的身躯在听到婢女惨叫的一瞬间绷紧,又瘫软下来,他柔声安抚道:“禾青,你别怪我,我这是为了保住你。我不能让她们传出半句对你不利的话,若是让岳父对你生疑,那我就不好办了。”
婢女们痛到满地打滚,被侍卫们提了出去,卧房里只留两滩鲜红血迹,很快有杂役进来清理。过了一会儿又有两名婢女进来,伏地瑟瑟发抖。
“伺候你们公子洗漱更衣。”
谢艾愤怒到唇齿微微打颤:“是为了保住我,还是为了震慑我,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绝不会受你恐吓任你摆布,你犯的杀孽与我何干,谢家的人命我凭什么要顾惜?”
这一回两个婢女当场毙命,汩汩流淌的鲜血直漫到榻边。谢艾身形一晃,呕吐不止,他胃里空空,只能吐出酸水。再有婢女进来,谢艾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任婢女们将他搀到铜镜前为他换上孝服,再扶去前厅颜氏灵位旁跪着。
他醒来时便听见的哭声是韦琛买了人哭丧,吵吵嚷嚷令人头疼欲裂,浓烈的焚香味充斥着整座庭院,不呛,但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谢家子弟陆续来清烛轩致礼,他们身着素服,朝颜氏灵位微微作揖一拜,上一炷香,对谢艾道一句节哀。谢艾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人像是痴了傻了一样呆滞不动,只有柳葆卿来的时候才稍微有点反应,但也只是回礼一拜,与柳葆卿对视的眼神也是空洞洞的。
昨日驿馆相迎,谢芾没有来,今日法事却到场,他稍稍作了个揖,在谢艾回礼时走上前去,靠在谢艾耳边小声道:“小十六,你有本事。”
谢艾木然。
“咱俩的事情还没完呢,走着瞧。”说罢谢芾在谢艾肩上重重拍了拍,“节哀。”
白日法事一完,哭声立即歇止,谢艾双腿跪麻,被韦琛抱回卧房。
谢艾一整日水米未进,嘴唇都有些干裂了,韦琛为他倒了一杯热茶,一边问道:“刚才在前厅,谢芾跟你说了什么?”
谢艾手上无力,茶盏也握不住,只能双手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咽着茶。他胃里有了热气,人稍稍舒缓过来,但一言不发。
韦琛柔声道:“若是有人对你不敬,你尽管告诉我,往后日子里,有我护着你。”
精致的素宴被陆续送了上来,谢艾没有胃口,但他不能就此倒下,便强迫自己进食。他面色苍白,整个人快融进一身缟素中,看得韦琛升起一股怜香惜玉之情,直勾勾地盯着谢艾看。常说若要俏,三分孝,谢艾白衣白髻,比平日更显柔弱。
晚膳过后,谢艾被婢女们引去沐浴。清烛轩重新修正过,但颜氏和谢芝共住的屋子被改成了汤池。谢艾泡在热汤中,今日法事上的哭丧声从他心里钻出来,穿梭在水雾间,撞击在墙壁上,盘旋在半空中,如同咒语一般回荡,生生要将人逼疯。水气氤氲,身边侍候的婢女变得面目模糊,忽而像颜氏的脸,忽而像谢芝的脸,忽而又像不知名的女鬼,沾着血,带着泪,隔着重重雾气,目光深幽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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