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第十一章
贵客来访,商总管立即备下酒宴,只待元曦回府开席。他让商爻带着谢艾先去更衣,然后嘱咐仆役把谢艾的席案挪后一格,坐在文钟之后。谢艾拿凉水净面后镇静许多,入席坐在韦琛斜对面,一落座便是看着韦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里温情脉脉,嘴角勾起丝丝甜意。
主座上元曦如招待韦翮龄那一日一样面上堆着浓浓笑意,对韦琛大有一见如故的意思,他举杯开席:“前几个月令尊来雁州视察军政,当朝第一元帅赫赫雄姿令本王至今难忘,今日有幸得见韦将军,更明白了何谓虎父无犬子。韦将军,本王先敬你一杯。”
韦琛与之对饮:“殿下谬赞,末将愧不敢当。末将贸然到访,应当向殿下请罪才是,末将自罚三杯。”
元曦不以为意:“本王与你相见恨晚,今夜你我注定是要不醉不归的,二十坛雁落河都已经备下了,但将军可别为了这个事来罚酒。本王喜欢你来雁州,你今后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本王随时欢迎。”
“尝闻雁王殿下豁达慷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末将深谢殿下厚意,承殿下的情了。”
文钟也捧了酒杯向韦琛敬酒:“早闻骠骑将军英勇善战,年少成名,今日一见果然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在下敬韦将军一杯。”
“雁崖文氏多才俊,末将对文长史才名亦是仰慕,请。”韦琛笑着饮下。
谢艾有呕血之症,商总管早就为他换了清茶,他以茶代酒一起陪着喝了几杯,宾主尽欢。
韦琛聊起他这次来雁州,起因是收到了谢艾的信,信中求借兵书,他知道谢艾好学,便赶忙送来了。
“韦将军真是有心了。”
韦琛微醺笑看着谢艾,话中有深意:“应当的,他是我最疼爱的弟弟,但凡他开口,我没有不应的。”
元曦笑了两声:“将军不远千里来雁州探望谢艾,谢艾亦是时常挂念着将军。你们兄友弟恭,本王看着也很高兴。这几日将军在雁州,就住在王府中吧,好让你们兄弟二人多叙叙旧。谢艾,你可要好好招待韦将军,这几日就不用侍书了,多陪伴韦将军吧。”
“是,谢过殿**恤。”
谢艾领命,下座谢恩,再抬头望着元曦,眼里谢意流过。元曦见谢艾这样看他,紧咬着的后槽牙又扣紧一分。
韦琛满意地笑了,向元曦拱了拱手施了一礼。
酒过三巡,舞女身着彩衣云裳入了宴厅,随丝竹之声妙曼起舞。隔着红纱绰约,韦琛含笑望着谢艾。
半年未见,谢艾长高了,行走坐立都如一株玉树,风姿凌逸。他也长得更美了,眉目舒展,唇角带笑,低头间说不出的柔美温雅。韦琛暗自懊恼,这样一个美少年,他当初是怎么舍得抛在豊都的。
倏地,一阵寒意袭来。韦琛警惕地转过头去望向主座,却没发觉任何异处。元曦已经有些醉了,撑着脸歪坐在宴几上笑看着歌舞,他感觉到韦琛的目光,便朝韦琛看看,乐呵呵地一笑。
丝竹之声直到深夜才歇,元曦已然大醉,伏在案几上推也推不醒了,文钟说他来善后,让商总管和谢艾先带着韦琛去客房休息,等一众人退出宴厅后,文钟翻翻白眼:“行了,人都走了。”
元曦坐直了身体,面沉如水。
“……刚才谢艾出宴厅,可有回头看我一眼?”
文钟揶揄:“绝对没看,谢艾老弟一门心思都扑在那韦将军身上呢。”
元曦低声道:“这小没良心的,本王都醉成那样了还只顾着韦琛。”
“可不是嘛,刚才我送他们到门口,那韦琛都不让侍从给谢艾穿鞋,自己蹲**去亲自给谢艾穿,谢艾老弟啊就扶着韦将军的肩膀,笑得那叫一个甜。”
元曦抓起酒杯就朝文钟丢过去。
酒杯砸在三步之外,文钟却哎哟哀叫一声,笑道:“今日宴席上这韦将军可是话中有话啊,看来跑雁州一趟,绝不是单纯送书这么简单。殿下不防着点,还让谢艾老弟陪韦琛,也不怕陪到鸳鸯罗帐里去?”
元曦勾勾唇角,冷哼一声:“他想得美。”
“殿下话都说出去了,还怎么转圜?”
“肯定是要你帮衬的。”元曦笑看文钟,“你今日在郊外吃了不少烤鱼,又喝了酒,不闹肚子?”
文钟愣了一瞬,随即恍然看着元曦:“心机深沉!”
“平**挖空心思偷懒,这次本王特许你在家养病,养到韦琛走的那一日,你还不高兴?”元曦得意地拿了酒壶,仰头往口中倒。
文钟也是瞄准了时机使劲挖苦元曦:“殿下这手腕啊,耍得跟我家小妾可真像!”
“噗——”元曦一口酒喷出去,直呛进了肺,他忍着咳,指着文钟骂道,“谁、咳,谁是小妾!”
文钟看元曦气急了,连忙安抚:“我是小妾我是小妾!殿下这么宽宏大度,怎么也是正房的派头啊!”
元曦咳得脸都红了,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忿忿看着文钟:“你嘴这么损,也不怕被人套了麻袋打折腿,干脆明日就说你腿断了得了。”
文钟笑盈盈道:“殿下说我嘴损,那就是说我说中了呀。殿下心悦谢艾老弟,今日情敌相见,为何还要对韦琛和颜悦色的,还让谢艾好生招待他,殿下可是真能忍啊。”
元曦沉默半晌:“因为在谢艾心目中,韦琛比我重要多了。”
其实也有其他理由,比如有韦翮龄的事横在韦谢二人之间,且韦琛做了谢家的女婿,如今是谢艾的姐夫,元曦算定两人绝走不到一起去。谢艾又是背了仇留在雁王府的,韦琛无论说什么,也带不走谢艾,所以他胜券在握。
可说到底,是怕谢艾生气。宴席上他看到韦琛看谢艾的眼神,恨不得拔剑将韦琛打出王府,叱骂他痴心妄想,敢觊觎他爱慕的人。谢艾对韦琛的笑也令他嫉妒得怒火中烧,无数次想起个话头出言奚落,让韦琛落尽下风,想要韦琛知道雁王府其实并不欢迎他,赶紧识趣走人,别再纠缠谢艾——
可是谢艾喜欢韦琛,他能怎么办?
以上种种肖想,他若做了任何一件,谢艾会怎么对他?只怕仅有的那点敬重和感念都烟消云散了吧。
文钟说的没有错,他的所作所为和宅院里争宠的小妾没两样,他堂堂雁王做事做到这个份上,可堪一哂。
如心悦于君,又求不得君,坎坎卑微绕不过。这笔账元曦认了。
韦谢二人出了宴厅没去客房,韦琛想去谢艾的住处看看,谢艾便同商总管说自己晚些时候送韦琛去客房,余下诸事他来招待,请商总管先去照顾元曦了。
过了垂花门,往内院去的路上韦琛远远看到昭君水榭建得精巧瑰丽,却是给谢艾独用的,忍不住满腹酸意:“这雁王待你可不一般啊。”
谢艾笑道:“殿下待府中诸人都很好,王府上下无人不敬爱他。”
入了水榭,墨初早已睡下,谢艾嘱咐了商爻自己要与故友夜谈不必侍候,完后关了房门与韦琛在寝居促膝相对。
两人坐在静谧的房中,一时都有些莫名地说不出话。韦琛深深看着谢艾,像是用目光描摹他的容貌,又像是在倾吐眷恋。谢艾招架不住这样露骨的眼神,低下了头躲避,目光无措地落在韦琛手上,立即想起了什么,捧起韦琛的左手仔细端详。
“那**手的受了伤,现在复原了吗?”
“想要回到从前是绝不可能了。沧州无战事,这手伤养得很足,现在能动,也握得了剑,只是要使力气挥剑砍杀,或是拉弓,估计是不能了。”
谢艾轻抚韦琛的伤疤,满心愧疚:“是我害了你,你是武将,不能挥剑弯弓,和断了你一只手臂有何区别?”
“那日情急之下,我不下重手也救不了你,但只要能救你,受多大伤都是值得的。”韦琛不想提及旧事,赶紧换了话题,“不说这个了,我只能在雁州留三日,你赶紧跟我说说你来雁州前后都发生了些什么,还有你的信,借兵书是什么意思?”
谢艾对韦琛知无不言,将前因后果都与韦琛说了,言到伤心处泪湿衣襟。谢家逼迫他入帅府做男妾,他自戕以拒,幸得柳葆卿斡旋,使他逃出谢家魔窟。到了雁州有谢玑欺辱,其盗窃被捉赃后恼羞成怒加之酒后吐露,谢艾才知道颜氏已故。明面上他还是谢氏子弟,在雁王府做谢家的眼线,但其实早已反了谢家,要借兵书也是为了向韦琛取经,因为他筹划着要扶助雁王夺位。
说到韦翮龄重金送入谢家求谢艾入府一事,韦琛面有愧色,他也想不到自己走了之后他父帅能做出这种事,虽然问起谢艾为什么会出走雁州时,韦翮龄另有一套说辞,但他相信谢艾的说法,可即便如此,他也追究不了韦翮龄什么,他更担心的是谢艾真如韦翮龄所预言的那样,早被他人染指,比如说雁王。
“那转世童子是怎么回事?我来雁州之前,父帅说你已经遁入空门。”
“是殿下骗了你父亲,否则他上次来雁州视察,只怕……”
韦琛赶紧接口,不让谢艾说破:“我知道,我知道……那你与雁王呢?”韦琛想起韦翮龄说谢艾早已被元曦玩透了,脸色有些难看。
谢艾垂下眼睫,他与元曦虽未入身**,但他没有脸说两人是干干净净的。
韦琛的目光还在顶上盯着,谢艾求饶:“琨瑶……别问了吧。”
韦琛心一沉,看来父帅说的是真的。谢艾与雁王出行同车,起卧内闱,这都是他亲眼所见,何况雁王若不要占着谢艾,何必和他父帅扯无稽之谎。
他略有沉吟,做了决定:“禾青,跟我回豊都吧。谢家待你和你母亲的事我知道了,也理解你心中苦楚,但你想反谢家,这绝不可行,与雁王共谋皇位更是异想天开。你放心,今后有我护着你,不让会再让你受苦。”
谢艾笑了笑:“琨瑶对我的情谊,我只能心领,我心意已决,不会离开雁王府。”
“胡闹!你去过东宫吗?去过云州吗?见过厉兵秣马声势浩大?还是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你怎么敢和他们作对的?扶一个没有名望,没有权势,没有兵力的散淡王爷坐皇位,还要灭了谢家,你不要命了!”
谢艾坚决道:“我别无选择。没有名望可以积攒,没有权势可以延揽,至于兵力,可以招募。我写信给你就是希望你能帮我,我绝不是要你入雁王府,我只想你能念在你我相知一场,点拨我几句也好。若这也会教你难做,那也无妨,我不会为难你,你也不要阻拦我。”
韦琛气结:“你怎么就转不过弯来?看来这雁王有点手段,将你策反得彻底!罢了,明日我便去找雁王要人,你收拾行李吧,天亮就跟我回豊都!”
谢艾也急了:“你怎可自作主张?”
“我这次来雁州,本就是要带你走的,今日见你误入歧途,更是一刻都待不住。当初去沧州我就后悔了,所以这次我绝不独留你!禾青,我想过了,我想要你——”
忽闻屋外喧闹人声,在这深夜哄哄然的很是突兀。谢艾起身出了寝居询问商爻,才知道是元曦突然深感不适,呕得天翻地覆,先是胆汁后是血,商总管吓得半死,连忙请了大夫来,这才闹得王府这番动静。商爻说得支支吾吾,是元曦关照了他不许让谢艾知道,要谢艾安心陪伴韦琛。这话叫谢艾内疚起来,元曦身遭病痛还为他着想,他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只顾着韦琛?
韦琛去牵谢艾:“应该没什么事吧,大夫都来了就不用担心了。”
“殿下有恙,我总要过去看看。今夜已经很晚了,琨瑶先去客房歇息吧,我们明日再叙。”
韦琛抓紧了谢艾的手:“那我同你一起去。”
“你毕竟是客人,多少有些不方便。”谢艾拍了拍韦琛的手,然后抽开,转头对商爻道,“商二公子,劳烦你带我兄长去客房,多谢了。”说罢便往寝殿奔去,听见韦琛唤他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挥手示意韦琛先回去。
寝殿内大夫已经开了药方,谢艾来问病因,大夫说是饮酒过度,伤了脾胃,需静心调养多日。
元曦刚又吐完一回,虚脱地靠在床头。谢艾跪在床边伺候元曦漱口,见吐出来的残液里有血丝,一时也吓到了。元曦除了遇上春寒会犯寒症,平时身体很好,可今夜却呕了血,这还是谢艾第一次见。
“药在煎了,一会儿就会送来。”谢艾担忧地望着元曦,“殿下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元曦像是刚刚才发觉身边的人是谢艾,迷迷顿顿看着他:“谢艾……”
“学生在。”
“你怎么来了,韦将军呢?”
“殿下抱恙,我自当来问安。韦将军这会儿应该已经去客房歇下了,殿下放心,学生会安排好,殿下安心养病吧。”
元曦带着歉意:“让你分心了。”
谢艾愧不敢当:“殿下言重了。殿下平时海量,今日怎么醉成这样?”
元曦沉默,他靠在枕垫上,像是余醉未清,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因为喝的是闷酒。”
谢艾不解。
元曦看向谢艾,勉强地弯起嘴角笑:“谢艾,是本王待你不好吗?”
“怎么会,殿下为何这么问?”
“也没什么,”元曦虚弱地笑了笑,“只是今**见了韦将军就痛哭不止,本王也有些惊讶,你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
谢艾一时怔然,元曦正温柔望着他,唇角还是淡淡笑着的,只是眼底一抹落寞深深。自酒宴至今,元曦说的全是违心话,即使现在面对谢艾也是心怀试探,但说起那一刻的心痛是真真切切的。
谢艾急忙伏地谢罪:“学生知罪,是我一时失态伤了殿下的心。殿下明鉴,我哭也只是哭与韦将军分别这半年诸事波折,物是人非。殿下千万不要往坏处想,学生对殿下的恩德是真心铭记。”
“好了,本王知道了。”元曦换了安抚的口吻,温言道,“但本王也要同你说一句,可以当真,也可以不作数,一切看你的抉择。”
“殿下请说。”
“本王看得出你与韦将军情谊深厚,他千里迢迢来到雁州,绝不会是看望故友这么简单。他位至骠骑将军,手上又握着韦家军,其权势前程是我这个远居边陲的王爷不能比的——”
“殿下……”
“听本王把话说完。谢艾,本王舍不得你走,可只要你想,本王可以答应你,让你随韦将军去豊都。”
谢艾深深伏地磕头:“殿下真的喝醉了,学生的心意早就定了,不会改变,我此生誓死效忠殿下。”
元曦把手伸给谢艾,谢艾膝行两步,轻轻握住了。
“当真?”
谢艾点头:“当真。今夜韦将军是与我提了这么一句,我已婉拒。殿下知我心意,若是他和殿下也提了,还请殿下不要往心里去。”
元曦微笑,心满意足地合上眼:“那就好。”
汤药送来了,里头加了一味安神的柏子仁,元曦饮下后没多久便安然睡去。谢艾没有离开,而是搬了一张矮凳坐在元曦病榻旁守夜侍疾。
回想今日他人前痛哭,实在不妥。将心比心,若他是元曦,尽心相待的人痛哭至此,难免是要伤怀的。
可那一刻他是真的忍不住。
他哭的是他曾以为要与心爱之人形同陌路,过去有多年少情愫统统付诸流水,可韦琛像是冥冥之中感召他的思念,如天神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即使明知韦琛已经婚配,见到韦琛的那一刻谢艾依旧溃不成军。
韦琛还记得他的,没有忘了他,所以才会来见他。
那他便什么都不求了,知足了,韦琛说的要他,他也不敢去想了。
到此为止,他绝不越雷池半步。
同样是累了一天,谢艾伏在元曦床畔沉沉睡去,昏昏然中他感觉到有只温热的手轻轻抚过脸庞。
第二日清晨谢艾侍奉元曦用过第一遍药和早膳后离去,他回昭君水榭洗漱更衣,遇上文家小厮来报,说昨夜文长史回家后腹痛不止,起不了身,今日来不了王府理事了,已向元曦告假,也特地知会谢艾一声。文钟把戏做得很足,让小厮传话说自己平日就偷懒,真遇上大灾大病了只怕元曦不相信,要谢艾替他在元曦面前好言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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