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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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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艾回居所歇下一个时辰后寅时开工,这一夜他没有一刻入睡过。到了雁苒阁,元曦已经不在阁内,内室也没有留有《雁州随笔》。谢艾惴惴不安,如常清扫擦洗,到了卯时商管家过来,叫他收工。

“身为仆役,擅动王府藏书,此过一,擅自留宿雁苒阁,此过二。王爷仁慈,从轻责罚你,这个月的月钱肯定是没有了,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洒扫雁苒阁,严禁踏足此地,听明白了吗?”

谢艾料想到会有此发落:“是。”

“可有要申辩的?”

谢艾张口欲言,但想来商总管没有提手记一事,许是雁王也没有提:“回总管话,没有要申辩的。”

商总管点点头,缓和了口吻:“昨夜之事,王爷很是不悦,我也受了责罚。等风头过去一阵,我再为你安排个差事。今后往后谨言慎行,但凡你不出岔子,在雁王府必能过得太平。”

“总管关照,谢艾铭记。”

“王爷此刻正在寝殿休息,你去候着,王爷说醒来要问你话。”

谢艾猜想是手记一事,精神一振,再三谢过商总管后,连忙往内院寝殿奔去。

寝殿外守卫重重,殿内一人也无。谢艾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里走,四处张望想找个侍从,却一个也寻不见,直走到寝居,看到榻上有一人躺着,谢艾便退后两步跪下了。

“学生谢艾,叩见殿下。”

静待了一会儿,榻上的人没有回应。谢艾抬头望了望,猜想是雁王睡着了,只能跪在原处,静静等候。

寝榻之侧有一短几,上面胡乱堆着案卷书信,最上头的是他的手记与家书。谢艾幽幽望着半晌,垂下目光,继续等元曦,只盼着元曦醒来问过话后便能将手记和书信还给他。

这一等,便等了三个时辰,谢艾也跪了三个时辰。等元曦醒来,已日上三竿。

元曦起身后看了谢艾一眼,也不作声,只摇了摇床尾的绳,婢女们便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伺候元曦漱口擦脸,换上常服。元曦偷偷观察谢艾,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跪在远处,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绞着,可见焦灼之情。

待婢女都退下后,元曦坐到榻上,他看了一会儿谢艾,忽而有些泄气意味:“你过来吧。”

谢艾连忙起身,但双腿早已跪麻了,根本站不住,当即摔了下去。

元曦知道谢艾跪了许久,心下不忍,走过去扶起谢艾:“你倒是个死心眼的,等了太久可以自己起身,何必跪伤了自己。”

“学生岂敢。”谢艾实在站不住,干脆重新跪下,重重磕了一头,“学生自知犯下大错,殿下宽厚,未有重惩,学生感激不尽。学生知道自己是谢家子弟,故而殿下不得不防,但《雁州随笔》真的只是记述一些琐碎小事,学生从未也不敢监视雁王府,还请殿下明察,赐还手记与家书。”

元曦没想到谢艾直接把话挑明了,笑道:“你倒说说看,本王为何要防着谢家?”

“因为谢家亦是防着诸皇子。学生赴雁州之前,曾被授意监视查探雁王府一举一动,如果殿下有异象,则即刻禀报回京。但学生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这么做。”

“为何?”

谢艾伏下身:“学生认为,大晋立储立贤,能继承大统的皇子靠的是仁德与才智,哪位皇子德才出众,脱颖而出,其余诸皇子当见贤思齐,精进不休,而非将对方视为心头大患时时监察,一旦危及到自己了就立刻打压,除之而后快。”

元曦沉默半晌,寒着声音道:“你可知道你刚才说的话,会为你惹来杀身之祸。”

“学生学的是孔孟之道,安插眼线的行径,于礼义廉耻忠孝仁爱,字字背道而驰。”

元曦笑了:“你想做圣贤?”

“学生不敢,也做不了,但求不违背圣贤之道,也算不白读书一场。”

元曦笑了一会儿,想想又道:“礼义廉耻,忠孝仁爱……至少还有个孝道,你还是可以为之所驱,毕竟你是谢家人,你能违拗令尊之命?”

谢艾低垂着眼睛,没有说话。违拗谢瑞?他做得不少了。否则此刻他应该身在韦府,而不在雁州。

“怎么不说话了?”

“所以学生做不了圣贤,学生是个不孝之人。”

“所以,你来雁州,实则被逐出谢府。”

“是。”谢艾继续说道,“但这些都是学生的家事,与手记无关。学生只想让殿下知道,学生没有行监视之事,《雁州随笔》字字清白无虞。”

“那谢玑呢?”

“他是学生的十堂叔,他虽是我在雁州唯一亲人,但我们互不相干,他也从未与我说过监视王府一事。”

“那你就去同他说。”元曦沉下声音,“谢玑给豊都汇报了些什么,本王都要知道。”

谢艾一愣,猛地抬起头看着元曦:“殿下……”

元曦站在谢艾跟前,伸手捏住了谢艾的下颚:“谢艾,你是太天真了吗?你以为坦诚相告,本王就会相信你,把手记还给你,你可以撇得干干净净?这只是一卷手记的事情吗?自你开口出卖谢家始,你就已经惹祸上身,你只有为本王效劳,本王才会放过你,否则本王会将你送还豊都,朝谢家要一个交代。”

“……那么就请殿下将学生送回谢家吧,届时学生什么都不会认,若是殿下觉得谢家会为此发难而束手无策,那就太小看谢家了。”

“你——”元曦一怒,手上用了力道,几乎捏碎颚骨。

“那卷手记,连同学生一起,从来置身事外。学生不做谢家鹰犬,也不会做雁王府爪牙。”

元曦松开了手,他定定看着谢艾,转过身去坐回榻上:“谢艾,你真的想做圣贤。”

谢艾跪直了身体:“学生不敢,只求无愧于心。”

“你虽入府为奴,却口口自称学生,是因为读书人的脸面?”

“学生是豊都谢氏子孙,青藜后裔,并非出身奴籍。入府为奴只是为生计权益,明年学生会去参加乡试考取功名。在此之前,学生手上不想沾一点污秽,无论是谢家的,还是雁王府的。”

元曦拿起案几上的《雁州随笔》:“那么这卷手记呢?你如此在意,可是因为诗中的‘将军’?”

谢艾面上一阵热潮涌来,他最不希望被他人窥见的心意,被仅见了第二面的元曦说破,这叫他顿感羞耻万分。

“……那句诗是……是学生胡乱写的,许是在别处读了某句诗,就学着、学着写了,绝无他意。”谢艾说得结结巴巴。

元曦眼看着谢艾从伶牙俐齿,忽然就变得慌乱无措,心头一悦,笑着把手记扔回案几上。

“罢了,你想要回这卷手记,本王可以给你,还可以派人将此送到你友人手中,但是——”元曦依旧笑着,“你要拿谢玑的情报来换。”

谢艾一凛,惶惶看着元曦。

“大雪封城,道路险阻,行商通常要等下个月才启程,雁州的民信司要等入春才开,信鸽更是要正月过后才飞得进雁州。谢艾,你还有一些时间,好自为之。退下吧,回去好好想想。”

谢艾也不纠缠,再恋恋不舍地看了《雁州随笔》一眼,吃力地爬起身,一瘸一拐出了寝殿。

寝榻幕帘后走出侍卫商回,刚才谢艾跪在榻畔时他便一直在暗中观察,案几上放的许多是元曦与朝中官员的往来信件,若是谢艾有心窥探雁王府,在元曦入眠时定会翻看,但谢艾只盯着《雁州随笔》,跪着的时候不住地轻叹,眉头深锁,半点没有把心思放在雁王府上。

“殿下,这卷手记真就如此重要?”

元曦笑着点头:“嗯,其中所书虽只是些无关紧要之事,但对谢艾而言,重要的很呢。”

“那谢艾会为了手记去背叛谢家吗?”

“他啊,我看不会。”元曦很高兴,“他心中的道义,可比这手记还重要。”

商回疑惑:“那殿下何不将他送去豊都,好揭发谢氏监视亲王之罪?”

“不送,我很喜欢他,何况他谁都不想害,将他留在王府也安心。当然你还是要严密调查他,不可松懈,平日里也多留意他举动。”

“属下遵命。”商回领命完,与元曦打趣,“刚才殿下可睡着了?”

元曦伸了个懒腰,又躺回榻上,竟有几分失落:“没有,一直等着那孩子扑上来呢,到时候软玉温香抱满怀……唉,可惜啊,竟然不是谢家送我的大礼,白生得这么俊俏,害本王怪念想的。”

“谢家素来高风危仪,怎么会送个儿子给殿下当娈童,这种事谢家怕是做不出。”

元曦撑着头打了个哈欠:“肖想一下而已……下去吧,这回本王真要睡了。”

《雁州随笔》是要不回了,谢艾想着再重写一份给韦琛,但抬起笔来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情意不变,心境却换了,谢艾此刻无比心烦意乱。没了差事,他也不能在雁王府吃用,居所用炭减半,一切开销都要自己来,谢玑对他百般奚落,说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谢艾原本想问谢玑借钱,也干脆不开口了。挨了近半月,仅存的积蓄都已花完,饿得饥肠辘辘,谢艾实在挨不下去了,只能去典当铺把韦琛当初送他的白玉发冠当了,虽然手头立即宽裕许多,但谢艾绝不敢挥霍。一年为限,逾期则成死当,谢艾算了利息,他要加倍地省吃俭用将发冠赎回,不仅仅为这是韦琛送他的贵重物件,更是因为韦琛曾用这发冠为他绾束青丝,这份情他舍不得。

一件发冠,换来数两黄金,谢艾怀揣着金子回了雁王府,藏在行囊里,等过个三五天再去看时,金元少了几块。

按捺着愤怒,谢艾一直等到深夜,谢玑酒醉而归后,谢艾关上房门就问:“十叔,你有没有翻过我包袱?”

谢玑原本半躺半坐在椅子上哼着曲子,一听这话就停住了,一会儿又哼了起来,慢慢起身往寝榻走。

谢艾拦住他:“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动过我东西!”

“什么动你东西!”

谢艾抓住谢玑的衣领质问:“我包袱里的金元少了四个,是不是你拿的?”

谢玑一把推开谢艾:“你给我滚开!”

酒劲之下,谢玑力道奇大,将谢艾推倒在地。推搡间他的衣领被拉扯开,怀里的碎银子和一块金元掉落出来。

谢艾拾起金元辨认了一下:“果然是你……”

谢玑换上无赖嘴脸:“谢艾,你想钱想疯了吧,这是我自己的钱!倒是你,哪里来那么多金元?说!是不是你手脚不干净!”

“我的钱都是从当铺换来的,有凭据为证,每一分都干干净净!我换来这些钱后,在每块金元上都抹了墨再擦去,所以金元上有残墨为证,这块金元就是你从我包袱里偷出来的!”

谢玑一惊,连忙从怀里掏出另一块金元,果然金元印字处有浅浅墨迹勾勒。

“你我都是谢家人,我不想在雁王府让人看笑话。如你将四块金元补还给我,我便既往不咎。否则我去找管家告你盗窃他人财物,看雁王府会不会送你回豊都!”

谢玑怒喝:“你敢,连你叔叔也敢陷害,我看你是想造反!你那些钱说是说当铺换来的干干净净,你也不想想你拿什么换的?你拿的是韦家给你买的首饰!你是个娘儿们吗,打扮得花枝招展卖屁股!还振振有词的,真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谢艾脸色铁青,他从牙缝中挤出“无耻”二字,再也不多说一句话,直接就往门口冲,谢玑抓住谢艾将他掼摔到桌上制住他,沉重的身体压得谢艾几乎岔气。

“你还真敢去!告我?我告诉你,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让你去跟你那蠢材老娘地下作伴去!”

谢艾脑中一蒙,一时不敢置信:“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你娘死了!”借着酒意,谢玑冲口而出,唾沫都喷在谢艾脸上,“你娘给你写了绝笔信,要你到了雁州就远走高飞,从此远离谢家。蠢妇人,离京前管事能不检查夹带吗?当即就被搜出来了!还不再拖累你,宵小肝肠,你们母子拖累谢家才是!”

“住口!”谢艾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地把谢玑一脚蹬开,上前紧紧抓住谢玑衣领,“我娘的信呢?交出来!”

谢玑勃然大怒,一记掌掴上去,打得谢艾耳内轰鸣,谢艾捂住耳朵,谢玑的拳头就往谢艾身上砸,他以往被同僚排挤,心头怨愤郁结,如今全发泄在谢艾身上。两人扭打在一起,但谢艾体格远不及谢玑,谢玑整个人欺身上来,他便动弹不得,只能两手扑腾,想借力逃离。愤恨与拳脚逼得他心生绝念,他想起桌上有一把裁纸刀,牛骨所制,锋利非常,应是与文房四宝放在一处了。

“我还治不了你?娼妓!你们母子都是娼妓!你娘卖给谢瑞那厮,你卖给韦翮龄!来跟你十叔说说,那韦元帅是怎么奸弄你的?说啊,那老头子是什么滋味?”谢玑扯住谢艾的头发,强迫他抬起脸,“怎么?恼羞成怒了?骂我无耻,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是谁羞辱谁?”

手在桌上挣扎,打翻砚台书册,谢艾隐隐摸到一个锐器,正是那把牛骨裁刀。他握紧了裁刀,忍着一身痛楚,猛地扑上前去一手抓住谢玑的脖子,另一手握着刀柄,迅猛一刀直接贯穿了谢玑喉管。

谢玑脸上还是笑的表情,随即惊恐地睁圆了眼睛,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鲜血一股又一股地喷涌出来,溅了谢艾一脸。只一瞬的功夫,谢玑轰然倒在谢艾身上,没了气息,只有溅血之声,还在谢玑颈上微微作响。

谢艾浑身抖得几近痉挛,他将谢玑的尸身推开,自己连滚带爬冲到衣柜处将谢玑的行囊都翻倒出来,哆嗦着手一件一件查找颜氏的绝笔信,却只找到一本佛经,和谢瑞的手书,上面写着寒暄话,纸上有浅浅拓印,是谢玑已经拓写读过。谢艾将其描勒出形,是谢家督促谢玑严密探查雁王府诸事及时禀报,另有一句,写“子艾反骨顽劣,屡屡忤逆。其侍母甚孝,颜氏将故,可以其母挟艾,不效则除,勿姑息之”。

谢艾怔怔捧着书信,忽然就笑出了声。原来谢玑说随时都可以杀了他不是酒后疯话,而是谢家背后授意。他是当之无愧的弃子,只有听话了才可以留着性命。颜氏则更为悲惨,即使决意自戕救子,仍被谢家掌握于鼓掌之中,颜氏的怜子之心,和他的孝敬之情,统统都可以被谢家用来牵制他,逼到绝路都不放过。

“呵……好手段。”谢艾止不住地笑,“佩服,佩服至极……”

他越笑越放肆,甚至笑出了眼泪,伏在案几上浑身发颤。

溅血之声早已停下,血却汩汩流淌,谢玑身下一汪血泊浓得发黑,像无尽的深潭,里头随时会伸出血淋淋的手将谢艾拽落。

此时元曦正在西暖阁,他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对着案几上的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玩,但今夜他兴致不高,满脑子都是谢艾的事。身旁香炉里有焚毁的纸,这是从豊都刚传来的情报,事关谢氏叔侄。

谢玑无可多说,十足十的酒囊饭袋,他问过长史有关谢玑情况,也看过谢玑所作的文书,此人虽然喝过墨水,但喝的酒更多,所以其人不足为虑。唯一麻烦的是负责给豊都通风报信的人正是谢玑。

至于谢艾,则令元曦叹息。谢艾来雁州前后的事情他都知道了,韦翮龄恬不知耻,谢家更甚,那些哪怕是碍于颜面都不可能做出来的事情,却真的发生过,难怪谢艾是谢氏子弟却不肯为谢家做事。只是谢艾也实在天真了些,难免会在这个世道吃尽苦头。

元曦将一黑子落在险要处,心中暗暗感叹,谢家人,真够不择手段的。

一阵轻盈脚步声朝他奔来,商回入了暖阁内。

“殿下,谢艾求见。”

元曦执起一白子:“哦?让他进来。”

“是。”

元曦继续下棋,过了一会儿谢艾步入暖阁内,他走向元曦,被商回拔剑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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