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霞散(2/2)
其实方大夫本身就并不想走,只是瞧着李承玉不愿意,才故意做出这副姿态来,等谢枝追出来,他也不拿腔,直说道,“少夫人,我就这么跟您说了。少爷每年秋冬犯咳疾,说到底,就是个肺腑虚弱的症状。秋冬寒气愈盛,心肺受了寒,症状自然便外显。这还不算完,冬日里头啊,这寒气在体内还是引而不发。每年等回了春,万物复苏,这寒气也就跟着出来了。春日里是温病,夏日里又是暑病。”
他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谢枝瞧得出来,他这是真心在意李承玉的病,自己虽然只听了懂了五六分,却也不好意思打断他。等他终于说痛快了,停下来歇了口气,谢枝才试探着问了句,“大夫,那少爷这病……是治不好了吗?相府里给的,应该都是上好的药材才是啊,为什么十几年的工夫,还是不见好呢?”
方大夫换了口气,继续说道,“少夫人,这相府里的药材,岂止是上好啊?这龙肝凤胆都能给寻来,就算是个埋了半截土的死人,我都能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少爷的病好不了,那是他自己不想好。这世上行医的大夫,最怕的不是遇见个什么疑难杂症,而是碰上个自己也不想好的病人。”
谢枝一听,怔住了,“大夫,这是怎么个说法呀?”
方大夫说到这,像是忌讳什么似的,一双眼小心翼翼地望了望谢枝身后窗子里透出来的烛火,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其实这里头啊,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清楚。我给少爷治了十几年的病,其实本来呀,都没什么事了,只是身子骨比别人弱上几分罢了,再好好调养个几年,没准就和常人没什么分别了。只是五年前……”
他又忍不住去看了看那扇灯火通明的窗,生怕那窗后有人在监视着自己,连带着声音也被压得愈发低了,“五年前,少爷得了殿试的头名。本来府里都高高兴兴地准备迎少爷回来,没承想,少爷回来的时候,跟丢了魂似的,第二天一下子便病倒了,在床上躺了月余的工夫也没好利索。而且从那以后,身子是越发得坏了,也越发不爱与人说话,只是一个人闷在院子里头。”
谢枝想起白日里老师同自己说的话,和现下方大夫的话,正好两相应和起来,于是追问道,“那您可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何事?”
方大夫脸上的神情凝滞了一下,然后颓然地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少爷也从不跟人说。但是少爷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我瞧得出来,他是心里横着事呢。他自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旁人再怎么心急,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啊,少夫人。”
谢枝本来听到一半,便兀自出神去了,骤然被他点到,下意识便应了声。
方大夫的神色柔和了几分,“少夫人,我今日跟您说了这许多,是因为我瞧出来了,少爷是把您放在心上的。既然他不把自己当回事,那这份担子,就要落到您身上了。”
谢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泛起潮涌来。她忽然觉得,这个世上好像忽然有了那么一个人,是可被自己照料依靠的。一想到这,她便忍不住抖擞起了精神,神情也认真严整起来,“请方大夫尽管吩咐,我能做到的就一定去做。”
方大夫摆了摆手,“少夫人客气了。我现在就回去拟几张单子,每日饮食,还有要注意的事项,我都列在上头。到时候,还是要少夫人费心了。”
谢枝郑重地点点头,“一定。”
等谢枝再回屋的时候,连带着神态气度都与出去时不同了。
其实李承玉约莫也能猜出来,她出去这么久,必定是同方大夫说了会儿话。至于都说了些什么,他大致也能想到个七八分。可他却想不到,谢枝真跟换了个人似的。
谢枝坐到床沿上,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她现在觉得自己是担了责的人,必要做些什么才觉得内心无疚,于是沉默了会儿,便伸手替他把被子拉拉上去,认真掖好。
李承玉:“……阿枝,我不冷。”
谢枝的脸色尴尬了一瞬,继而如常道,“不,你冷。”
李承玉看了看她坚定的眼神,心里想着,也行吧。可是过了会儿,他又觉得这样实在难受,于是便想打个商量,“阿枝,我还不想睡。”
谢枝转过头去看窗外的天色,其实她也瞧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时辰,但是她还是郑重其事地回他,“不,你该睡了。”
“……我睡不着。”
李承玉的口气头一回带上点可怜和撒娇的味道,让谢枝一下子想到自家的弟弟,心里也软和下来,轻声问道,“那我给你念书吧?”
摇晃的烛火在她秀丽的脸上打下柔和的光晕。李承玉默默地望了会儿,说,“好。”末了,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你可别把你的十三经翻出来给我念了。”
谢枝瞧他这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也说“好。”
最后她翻了本《谢脁集》出来,慢慢地念“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
于是屋前玉阶渐渐地染上了白霜,楸树叶子上的露珠子顺着叶脉聚成了团。一阵风悄悄地吹散云翳,露出廓清的天宇。
夜便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