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都市言情 > 敛臣 > 生不辰

生不辰(2/2)

目录

“其一,就是减少朝廷开支,从而削减税率。如今种种官衙冗杂,无异于叠床架屋。就以负责财政的三司为例。三司分三部,三部之下又有二三十个子司。其实他们彼此之间职权互有交叠,根本无需设立诸多子司。”

“而与三司职权相近的户部,明明是尚书省下一大官衙,职权却被三司累年蚕食鲸吞。如今偌大的寮署,只负责管理地方及藩属国的上贡。所以,如果能够削减官署,兼并职权,精简朝中官员,就能为朝廷省下一大笔开支。”

“其二,就是要整肃朝堂,想法子防止官员上下包庇的情形。地方上,下到普通皂隶,上到地方大员,层层克扣,名目繁多。除了朝廷规定的征税数目,什么头子钱,加耗,义仓税,农器税,只要他们想得出来,什么加税的名目都能加上去,以此用来中饱私囊。”

说到这,谢枝又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道,“我……不过信口胡诌,你可别放在心上。”

李承玉望着她,忽然笑起来,“不,你很好。”

他这一笑,眼角眉梢便如雪化云开,天然一段飞霜风流,玉山皎然。然后他又说道,“只是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

迎着谢枝夹杂着紧张和茫然的目光,他道,“你方才说的两个法子,我想来总觉得,这两者怕也是为了最后能肢解士绅官员的势力吧?你心心念念着想把地权收到朝廷手中,但你可曾想过,前朝的土地,不就是归朝廷所有吗?”

谢枝看着他若有深意的笑容,觉得自己的心坠了几分。

她的确未曾考虑过此事。

“前朝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便可得到四十亩土地。人死之后,便要将田亩归还朝廷,由朝廷分配给下一个人。”李承玉细细解释,“但是这法子没历经几个皇帝便不顶用了,你可知为何?”

谢枝迟疑着摇了摇头。

“因为农人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们大多都对家中丧事隐瞒不报。如此一来,他们就不用交田,只需受田。留在他们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多,可留在朝廷那里的田却越来越少。”

谢枝苦苦思索了一阵,试探着问道,“那如果,让每个小衙门定期去清点人头,是否可以杜绝此般情形呢?”

李承玉摇摇头,“可是如此一来,在大晋的国土之上,几乎很难有人可以逃脱朝廷的征税。若有一□□廷提高税率,你有想过后果吗?”

“先帝初定天下之时,七国流民纷杂,户籍混乱,有不少漏户缺户。可那时候反而是百姓最富庶的一段时间。后来局势逐渐安定,朝廷也能腾出工夫来清理户籍,结果百姓却越来越穷困,到了如今的境地。”

“为何地权无论在公还是在私,终究都只能是殊途同归呢?”李承玉道,“这就是我的最后一件事。若有一天你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也不迟。”

谢枝愣了愣,追问了一句,“可是我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既不能上达天听,又不能下及黎民,不过只是……一门之见罢了。”

从李承玉坐下与她论道之时,她就觉得奇怪,为何他愿意消磨这些功夫来听自己说这些事。

然后她便看见李承玉望向自己的沉静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今日说的这些,早已在你心里盘桓多时了,还当你有心于政事。莫非是我自作多情了?”

谢枝的神色里忽然现出了一种仓皇。她望见李承玉的身后,夜色浸满了疏星,像一汪温柔的湖水,荡漾着往昔的暗涌。

谢枝小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大理想。不过是父亲一心只允她熟习琴棋书画,想让她做个大家闺秀,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如此便能给自己的仕途助一份力。

谢枝知道父亲的打算,就偏要跟他逆着来,天天跟着自己的弟弟一起读四书五经,一起学立言立德立功的道理。而父亲总是会把她从学堂里拎出来,叫她对着墙壁站上几个时辰,好好反省。

年幼的谢枝,在盯着壁面的无数个时辰里,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世间的一个道理。她和自己的弟弟,同样的出身,同样的血缘,但他们的命,是不一样的。

少时,他们看着渡江南来的万千流民,连江风里都是悲号的声音。弟弟在滚滚不息的江水面前发言立誓,日后若跻身朝堂,定为天下生民立命。而彼时的谢枝,站在他的身边,却一言不发。

那个时候的她,在急湍白浪之中,看清了人间疾苦,也看清了自己的命。

谢枝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虽天色漆漆,但她还是死死地低着头。若是被对面的人瞧见自己哭了,就实在是太丢人了。

夜幕笼罩天地,李承玉的神色却在夜色下显出一种格外的温柔来,“我出生时,大夫同我父母直言,说我活不过十岁。可如今,我已经在这世上多活了很多年了。”

“阿枝,你如今还是这样小的年纪,人生还有那么长的路未曾走过,若是平白拘束了自己,我倒觉得,实在可惜了些。”

静了静,李承玉听见夜风中似乎有隐约的啜泣声。面前的小姑娘本就生得细瘦,夜色笼身更显出一种孤苦无依的凄凉来。

他觉得有几分为难。这是他头一回见女孩子哭。府里的丫鬟们,若是平日里受了主子们的委屈,再怎么难过也要找个角落偷偷地哭。

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块细缎子软帕来递过去,“阿枝?”

哭的声音好像更大了些。

李承玉拿着帕子的手,像是因为紧张又攥得紧了些。许久,他才沉默地落下一声叹息,难得显出种局促来,自嘲似的叹了口气,“我怕是又要失礼一回了。”然后他便俯下身子,借着清清白白的月光,细心地替谢枝把脸上的泪痕都擦干净了。

李承玉天生体寒,加之细缎的料子本就带着点凉,他又常年服药,连帕子都染上了草药清苦的味道。

但是谢枝并不觉得难受,只是心里又酸又软,不知道这种丢人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好拿一双汪汪的泪眼看着他。

在这软和的眼神下,李承玉心念一动,忍不住便说了句自方才起便一直停驻在他心头的话,

“阿枝,我等你好久了。”

谢枝一听,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从前偷偷看过的几眼话本桥段,红着脸嗫嚅问道,“我……我们从前见过吗?”

李承玉知道她是想岔了,禁不住笑出了声,又不忍心叫她再窘迫,于是只好说道,“也许吧。”

其实谢枝看他那模样,也知道自己是想偏了,可又想不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事实上,这句无心之言,她将耗费无数的光阴,才能明白其中的真意。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