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崖(2/2)
南楚七皇子自有手段,赵云生一路畅通无阻地将她带出了皇城,直奔郊外的南山。
南山顶上有座小寺庙,依稀亮着灯火。
苏辞那强弩之末的身子刚下马车便咳个不停,扶着寺门根本喘不过气来。
赵云生看着昔日奔袭千里都不知疲倦的将军如今走个路都不稳,心中悲痛,这人都被毁成什么样了?
他蹲在苏辞面前,“将军,我背你。”
“不必,走吧。”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强撑起身子,大步走了进去。
赵云生却像脚粘在地上一样,愧疚难耐道:“将军不恨我吗?”
苏辞走到今日,他不是主犯,却也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那身影单薄的人抬头望着如水的月色,眼中依旧清澈得没一丝杂质,“不恨。”
“为何?”
“你父亲本是北燕高官,母亲却是南楚□□,你恨那薄情寡义的男人因为身份之差、国界之别而抛弃你们母子,我可以理解,但是赵云生……不论是北燕百姓,还是南楚百姓,都只是无辜之人,别把你的剑锋对向他们。”
赵云生一抹苦笑,原来她都知道,怕是连北燕那位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都比不上她一个女子的心胸。
“将军今日的话,末将记住了,请随我来。”
禅房中,一桌两席,一壶清茶,一盘棋局,香炉中溢出芬芳,不愧是佛门清静之地,可惜人却不是。
一袭胜雪的白衣早已在等候多时,皮囊依旧,笑意仍胜,似乎还是那个褚狐狸,“你来了。”
苏辞见之,忽然想起初见他时的情景,那年边关风雪大起,破烂的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一笑倾城,眸子却怎么也让人看不透。
她谢绝了赵云生的搀扶,缓缓坐在席上,“与你之约,我从未负过。”
褚慎微无所谓喜怒地一笑,目光又落棋盘上,左手持黑子,右手持白子,“以前我总想不通你为何喜欢左右手互弈,直到有一天黎清告诉我,北燕帝也很喜欢……”
他知道时,分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就像酿了一壶酒,香气四溢,却辛辣得很。
苏辞面色无波无澜,拿起一枚白子,截杀了棋盘上的黑子。
褚慎微持黑子迎上,染着浅笑的眸子看着她,缓缓道:“阿辞,你若生在我南楚多好,我定许你做个软玉温香的文臣,而不是马革裹尸的将军。”
“可惜我这辈子只会守北燕的江山,做陛下的将军。”
褚慎微隐忍着怒意,渐渐握紧尚在掌心的白子,脸上却依旧一派风轻云淡,“你十四岁从军,镇守燕关七年,从不爱吃甜食,可每年冬至都会尝一口宫里赐的点心……阿辞,你守这江山,到底是为了北燕,还是为了一个人?”
棋盘上,黑子被白子围杀,大势将去。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我不是你,能将这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我只求无愧于心。”
褚慎微落子反击,饶有兴致道:“其实将军是个心肠极软的人,别人对你好一分,你便会掏心掏肺地相待,在下说的可对?”
“对,是我傻,活该被你们欺骗、利用、算计……”
谁不曾年少,花了一生的热忱换取一场辜负,不甘心地去追寻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
“都在你的棋局里吗?石鼓镇相识,以谋士身份相伴,东海水下救我,虎啸崖陪我坠崖,雪山以命相护……”
棋落,黑子绝地反击,白子满盘皆输。
那人坦然地对上她质问的目光,诛心道:“是,都是假的,自与你相遇起,一字一顿都是假的。”
声声入耳,字字剜心。
她缓缓低眉,淡色的眸子素来凝有霜雪,唯那一瞬霜雪化露,一滴泪无声无息地坠入茶杯,化在青绿的茶水中,惹得那人一饮而尽。
这世上最先动情的人便会被折断手中利刃,沦为人臣,俯首听命。
落云突然闯了进来,慌乱禀报道:“有禁卫军围山。”
褚慎微眉头一皱,那群蠢到家的禁卫军怎么可能这么快找到这里?
他看向对面淡然无惊的人,“你?”
苏辞放下茶杯,淡淡道:“你算计我这么多次,总该轮到我还一次吧。”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枚香囊,上面有一个小洞,里面的荧粉已经漏光了。
落云向来冲动,一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怒道:“你可知主上为了救你出宫废了多大心力?”
“难道我还要谢他吗?”
苏辞拿出怀中的朝暮簪,递给褚慎微,冷绝道:“归还此物,不再相欠,以后你我……各行各道,两不相误……”
褚慎微深深看着她,染笑的眸子终于冷了下来,“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
苏辞无所谓地将簪子放在棋盘上,“拿上走吧,还来得及,你之所以把见面的地点定在这里,不就是因为此处是最容易脱身的地方吗?”
褚狐狸永远是褚狐狸,兵行一步,却可以为自己安排好十条退路。
说完,她推开颈边的剑,吃力地起身往屋外走。
褚慎微起身时带翻了棋盘,哗啦落了满地的黑白,人生要如何才能泾渭分明?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回拽,害得她险些跌进他怀里,一抬眼便撞上了他怒火正盛的目光。
“你想去哪儿?”
“回皇宫。”
“一辈子做他手里的玩物吗?”
“我早说过,我活不到老,也没有一辈子。”
他不再如仙儒雅,不再如狐狡诈,像个气急败坏的凡夫俗子,“那为什么不肯和我走?”
苏辞冷冷一笑,“七皇子殿下,我武功尽废,已不能为将,对你南楚再无威胁,既然目的达到,一颗没有价值的废棋不该扔掉吗?”
他们这些人算计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能让她有一个如今这般不生不死的下场吗?
他的手像铁铐一样锁着她,强硬地将她拉入怀中,紧搂着她的腰,“你如今在我手里,如何处置,我说了算……落云,让所有人撤退。”
落云:“是。”
南山之顶,一眼望下,火把相连,甲胄冷冽,禁卫军浩浩荡荡的队伍蜿蜒而上,像一条盘旋的巨龙准备吞下山顶的圆月。
落云、听雨等一众暗卫,皆身着机关翼,齐齐立在悬崖旁。
南山西侧是条汇入北海的大河,河水极其汹涌,只要用机关翼飞到河对岸,禁卫军再想追上就难如登天了。
褚慎微确实是个混蛋,可南楚七皇子同样也是天才,只看过一次黎清的机关翼,竟能制出一模一样的。
落云和听雨为褚慎微穿上机关翼,期间他一直不曾放开过苏辞的手腕,力气大的都快把那纤细的手腕折断了。
听雨:“主上,苏将军怎么办?”
褚慎微注视着那人月下清美的侧颜,执着道:“她和我用一个。”
落云一脸不放心,拦道:“还是让属下带苏将军吧。”
“别让我说第二遍。”
“是。”
苏辞眸色淡淡的,浅得了无生机,良善无害地看着他,喃喃道:“手疼。”
示弱会让男人心软,更何况是苏辞这样的人,褚慎微认识她这么久,似乎是第一次听她喊疼,从前刀斧加身,她连吭都不吭一声。
他一瞬慌了神,以为自己真的太用力了,刚稍稍松手,寒光现,苏辞藏在袖中的匕首朝他手臂刺来,划出一道血痕,逼他放开了手。
“阿辞……”
暗卫立即持剑围上,一副誓将人千刀万剐的架势。
“住手,退下。”
褚慎微丝毫不顾及右臂上的血流如注,朝她伸出左手,目光比月色还温柔,“和我走。”
苏辞木讷地摇了摇头,手中的匕首依旧对着他。
那袭不染纤尘的白衣缓步走上,迎上匕首,让它对准自己的心房,执念已深,“要么你今日杀了我,要么便和我走。”
一群暗卫急红了眼,“主上……”
褚慎微握上她的手,帮她用力往胸口刺,直到剑尖刺进血肉,在白衣上开出一朵血红的花。
他是个赌徒,从来只赢不输。
苏辞微微皱眉,黯然失色的眸子被那抹殷红刺激,似乎找回了些焦距。
铛的一声,匕首落地,该怪谁心软松了手?
褚慎微一喜,刚要把她拉过来,一支箭嗖的一声射来,逼他退开。
不远处,一身玄服持弓临风而立,帝王之威浑然天成。
北燕帝亲自带了一百精锐先一步上了山顶,他克制着对褚慎微的杀意,将语气降到最温和,温柔道:“阿辞,过来。”
苏辞回眸看他,那人不凶巴巴的样子和小时候还是很像的,没那么骇人。
她微微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北燕帝望见那抹恍如隔世的暖笑,却有一种要失去什么的感觉,心突然慌了,“阿辞……”
众目睽睽之下,她失魂落魄地向身后的悬崖退去,狠绝而不留余地。
褚慎微想去抓她,却被落云、听雨拦住,“主上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一把挥开两人,眉目间尽是担忧和焦急,喊道:“阿辞,别再退了……”
不管他承不承认,那人早就乱了他的心。
苏辞立在悬崖旁,眸中映着那袭熟悉的白衣,陪她走过边疆黄沙,踏过南境白雪,看过碧波烟雨……
三分伤,七分痛,她一瞬泪下,再也忍不住,“我曾经以为是真的……”
我是否太傻,把你说的每一字一句都放在了心上,褚七,我信了你。
将军,待你解甲归田,我寻出世外桃源,相伴一生,可好?
在下今日突生妄想——不想一辈子只做将军的谋士。
阿辞,我们不做将军了好不好?我带你浪迹江湖,踏遍山河。
阿辞别怕,我在。
一直都在。
原来,全是假的……
“阿辞……”
月光之下,红衣翩然飘落,恍如清风吹散的红色蒲公英,抓不住,摸不着。
褚慎微伏在悬崖旁,被身后的落云、听雨死死拉住,挣扎地看着她在眼前消失,一丝气息都不剩。
佛家常说,若无相欠,怎会相见?
要是还清了,能否今生不再相见。
……
半个月后,北燕北海边境,一艘大船上。
听雨单膝跪地,“主上,楚皇陛下已经连下了三封密旨催您回去,三皇子和六皇子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您迟迟不归,怕会生变。”
落云急得都快冒烟了,直言道:“主上别再找了,已经半个月了,北燕帝发动了禁卫军和北海驻军都没找到,说不定早……”
听雨狠狠踩在他脚上,让他把“尸沉大海”四字吞了回去。
褚慎微站在窗边,手中紧握着朝暮簪,怎么也不肯放手,目光坚决道:“找。”
他不信她死了,不信……
谁人心中无有所求,故而从少年起为执念远渡重洋,踏遍千山万水,从此做了一个不归人,北燕帝和淳于初皆为江山不归,可到最后等不归的不过一个苏辞而已。
三十里外,北海上漂着一艘破烂的小渔船。
船头摇桨的男子三十岁出头,长相一般,晒得黑黝黝的,一口淳朴的方言,“丫头,去看看那姑娘醒了没?把药端过去给她。”
渔夫的女儿小名叫“丫头”,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瘦骨嶙峋,模样长得还算清秀,极听爹爹的话,端着药碗就进了船舱。
她眼睛又大又明亮,看着船舱里比画还美的女子坐起了身,分外欢喜。
“姐姐,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