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第二十八障(1/2)
第二日, 熙光微亮,栖鹿苑的草木还沾着薄薄一层露水, 却早有郎君与闺秀们四下游玩。或赏花对诗, 或游湖宴饮,锦带与佩玉相摇, 隐约有芳菲盛开。
静安与秦默去骑马了,而楚云见在神台行祭祀礼。
灵初独自一人来到半山陵处的箭场,等着陆昭来寻她。昨夜他曾答应她,今日会来陪她说话。
思及此处, 灵初瞧了瞧昨日受伤的手, 因陆昭替她擦了药, 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位于半山陵处的箭场设有亭台楼阁,稍显偏僻,众人都聚在山下的殿宇中, 故而此处并没有什么人来。
因不想让他人撞见, 她特地在此等陆昭。
灵初正坐在回廊处, 听见木阶下传来走动声。她回首,却瞧见执着弓箭的刘沁拾阶而上, 他一身银衣劲装,眉目飞扬。二人相望,皆是愣了片刻。
刘沁不曾想,栖鹿苑如此广阔, 竟会在此处撞见昨日那个疯丫头。亏他特地避开了那些姑娘们, 只想来此搭弓射箭, 扫一扫近日的郁气。
二人沉默了瞬间,刘沁嗤笑了一声,先同她道:“哟,好久不见。”
早已从墨月那处得知他是蜀夏的二皇子,不曾想如此快就再相见。听得他话中的嘲笑,灵初觉得那只被踩的手又隐隐颤动,如有针刺。
她倨傲地扭过头,不作搭理。
刘沁落了个没趣,少年心性作祟,反倒愈发想招惹她。他一掀衣袍,跨坐在她身侧的木栏上,声调徒然拔高:“哟!好久不见!”
灵初惊得眼睫微颤,抬眸瞪了他一眼,捂着耳畔:“我又不是聋子,说话声这么大做什么!”
刘沁双手抱于身前,不怀好意:“你不言不语,本殿下又怎么知你是不是聋子?说不定……还是个哑巴呢。”
丽眉低敛,灵初垂眸盯着青竹墨画的裙摆,突然将昨日那只受伤的手探出,用力拂了拂,意有所指道:“就算是个哑巴,也比某些没眼力见的瞎子好。”
她拂的动作大,几欲扇到刘沁面上。刘沁敏捷地侧身避开,用弓箭搭住她的手腕,凝眸瞧了瞧,撇嘴道:“不是没什么大碍吗?嚷什么嚷。”
灵初嘁了一声,若不是陆昭替她擦了药,指不定得休养到何日。她又一侧身,拢袖端坐,与刘沁挪开了些距离。
说到底昨日是他伤了人家,刘沁低哼一声,也不再恼她,独自射箭去了。他跨步走到不远处的箭靶前,腰腹挺直,搭弓扣弦,飞快地射出指腹间的箭羽。
箭矢如疾风之势,一矢中的,铿地落在靶心处,震得翎羽在风中颤动。
“你们大渊的箭靶怎么摆得这么近?”他又拎来一只箭羽,不徐不疾地搭在弦上,漫不经心道。
少年身量修长,仪态慵懒地立在廊前。寥廓的云树斜影下,只掠过山风与飘零的花叶。
二人隔着些距离,灵初静静瞧了瞧他,仍旧觉得他眼熟得很,忍不住将困惑问了出来:“……二皇子殿下,我与你,可曾有过一面之缘?”
刘沁指间动作一顿,缓缓侧身,神色藏在晨光里,难辨喜怒。
他收回箭羽,利落地往空中一抛,旋了个方向拎着。又回首朝灵初走来,半蹲在她身前,面色低沉凝重,欲言又止。
灵初屏气凝神,敛眉瞧他。
“你……”刘沁突然用箭翎抵住她的额头,讽笑:“你们大渊搭话的法子都如此俗气吗?”
“……”
灵初沉下脸,劈手将抵在额上的箭夺过来,往膝上碰撞,哧拉地一下将它折断了。
“二皇子有疾,该治。”
刘沁挑眉,啧了一声:“……这箭矢可是用上好的楠竹做的,你得赔我。”
灵初连挥手,叠声:“呸呸呸(赔赔赔)。”
她又道:“你若是嫌这箭靶摆得近,何不去西南武场,那里是摆阵训练的地方,宽敞得很。”
“是吗。”少年狐疑地觑了她一眼,但那双清眸黑白分明,终究是看出什么来。他倒真的缓缓拾起断落的箭羽,起身离去。
他走后,灵初淡淡地坐在回廊旁,突然记起他方才射箭的模样来,
其实这箭场的靶子摆得近并不是没有缘故的,栖鹿苑是皇庄,她儿时与萧景凌常来此地。灵初箭术不好,萧景凌才特地命人将箭靶挪近了一些。
万般事故皆有缘由,只是有的人不曾去探究。
回廊处的木板上摆有玉壶,供玩乐用。灵初犹豫地拎起一枚箭羽,凝眸瞄准,轻飘飘地投了出去。
箭羽晃晃悠悠,不出意外地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灵初:“……”
算了,没天分的事,她还是不为难自己了。
陆昭来到箭场时,就见小公主坐在廊坊边,织锦的云袖宽垮垮地落在草木上。她抬眸远眺长空,连发间落了片绯色的桃花瓣也不曾察觉。
他轻身来到她身后,替她拾起那片花瓣。
灵初回神,转身仰望,只见来人身着墨色的锦缎衣袍,腰系银色镶边玉带。眉目清远,神色温和,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陆昭。
“陆昭……”她弯起了眉眼,发间玉簪摇动。
陆昭朝她笑了笑,余光扫到地上掉落的箭羽,温润地问道:“在玩投壶?”
灵初敛了敛神色,嗫声道:“算是吧。”
陆昭行至她身前,执起一只箭羽。只见他手腕轻抬随意,姿态闲雅,似乎连瞄准也不曾,那箭羽妥贴地飞了出去,然后咚地一声掉在了玉壶中。
灵初目光一路随着箭羽而去,见它轻松投中,微不可闻地:“哼。”
陆昭将她神色收入眼中,笑了笑,忽而开口道:“臣的箭术尚可,若公主不嫌,可否允臣教导一二?”
“如何教导?手把手么?”灵初长长地哦了一声,歪头灼灼地瞧他。
“……”陆昭轻笑出声,眼波微敛,沉稳地应了下来:“好。”
灵初耳畔一红,却难掩兴奋地提裙起身。陆昭站到她身后,将一支箭羽递到她手中,合拢她的指间。他身量修长,轻易拢住了她,缓缓低语道:“似这般,双指执箭。手腕轻抬,看准时机松手。”
而后,被陆昭握着的指间悄悄凝力,箭羽脱手而出,以一个优美的弧度坠入壶中。
不得了了!
生平十五余年,萧灵初第一次没投歪箭羽。
“投中了!”灵初先是不可置信地顿了顿,然后眸中迸发神采,转身自然而然地搂住陆昭脖颈,笑道:“陆昭,你好厉害啊!”
陆昭被她猝不及防一扑,担心她跌倒,连忙探出双手扶住她的腰,又俯身笑了笑。
“太近了……”他突然低声开口。
灵初埋在他衣襟前,掀眸:“……什么?”
陆昭轻笑:“那日在淮河畔,你是不是说了这句话?”
“咳咳……”
栖鹿苑的西南武场
裴左轻步踱到箭场处时,果不其然瞧见了自家殿下。他立在回廊外,朝刘沁行礼:“二殿下……”
少年头也不回,松开箭弦,飞快地发出手中羽箭,打断他道:“先生别劝我去见那些姑娘了,我好不容易溜了出来,也让我偷半日闲吧。”
裴左一笑,俯身:“微臣并非劝您去见她们……来大渊有些时日了,只是想问问殿下,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刘沁侧首,斟酌道:“无。”
“不过……”他嘴角略弯,又拾起一枚箭羽:“倒是遇见了一个怪人。”
裴左见他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中叹气。临别前,王上曾这般嘱托过裴左:“大渊的长公主是他们先帝与先皇后的血脉,林大儒的外孙,是萧景凌的软肋。要与大渊交好,唯有让阿沁娶她最好……”
王上语重心长,又道:“可那孩子生性散漫,若是他在大渊遇到能白头偕老的姑娘,也不必勉强他娶长公主。一生太长,寻到钟意的不容易。若没有……再提也不迟。”
来大渊好些时候了,刘沁确实如他自己所说,不曾对哪位姑娘心生爱意。裴左瞧了瞧刘沁,终究是将蜀夏王的嘱托说了出来。
刘沁敛了神色,沉默地听着,忽而挑眉问:“大渊的长公主?”
裴左一讶,心想他为何先问这个,颌首道:“是,她与您年纪相当,听闻是个容貌秀丽,知书达理的姑娘。”
刘沁往廊上一靠,抱袖笑道:“若我昨日遇见的那位长公主是先生说的那位,那我可瞧不出她哪里知书达理了?容貌秀丽嘛……倒还不赖。”
“您昨日遇见了谁?”裴左惊讶问道。
刘沁将昨日踩了灵初一脚的事如实说了。
裴左面色缓缓沉了下去,隐忍道:“确实是她不假……您踩了长公主一脚,赔礼了不曾?”
“先生不可理喻。”刘沁挑眉道:“那疯丫头自己将手塞到我脚下,我何错之有?”
裴左耐心教导他道:“到底是个小姑娘,您怎么也该让着人家。微臣这里有一支九霜玉露膏,对擦伤最好,您给她送去,再赔个不是。”
“不必了……”刘沁面上毫不在意,倒不提赔礼之事,而是望天道:“我瞧过了,她没什么事。”
“王上曾嘱托微臣……”裴左清声开口,拱袖作揖,端的是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
刘沁头疼,飞快地从他手中夺过玉露膏,掀袍疾走:“先生勿念,我去就是……”
裴左失笑,眼见少年消失在武场,却又奇道:“怪了,往日也没见他如此听劝。”
携着玉露膏,刘沁一路往方才的箭场走去。他沿着半斜的石径向山腰处行着,还未曾到,仰首一望,却见茂盛欣荣的花树下,似乎有两个隐约的身影。
刘沁心下惊讶,悄悄挪到近处偷看,才瞧见那日在殿堂上见到的陆大人和长公主立在一处,执手教她投壶。
他垂下眸思量:原来他们二人早就相识了……是了,他们都是长安人,与他不同,本就应该是相识的。
瞥了眼手中的玉露膏,刘沁左右为难,这药膏是送还是不送了?若此时去,只怕打扰了人家;不去,他这么体谅那丫头做什么?
呵,别人花前月下,他却在这受冷风吹,好不凄凉。也该去扰一扰,气气那丫头才是。
刘沁勾起一抹坏笑,才要抬步往上走。身后却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有郎君也有姑娘。
“此处偏僻,我们来做什么?”
“谢公子不知,方才有人瞧见那二皇子往这边来,想是来射箭的。”
“二皇子初来乍到,未必识路,我们应该多照看他一二。”
刘沁面色一变,连忙藏在树后,躲开那群人。眼见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往箭场去,他挑了挑眉:“罢了,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反正那丫头的清净也没了。”
回廊上,陆昭内功深厚,早就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便拍了拍灵初的墨发,轻声:“有人来了。”
说罢,适当的拉开二人距离。
灵初气苦,转首就瞧见以谢微为首的众人正走来。
谢微被人簇拥着,不耐烦地来寻那什么蜀夏二皇子,却意外瞧见灵初,挑眉道:“是你啊……”
灵初郁闷地:“哼。”
然而待瞧见不远处立着的陆昭,谢微面色却是一变。身后公子与闺秀们虽也不曾想会在此处瞧见陆中书与长公主,但并未有其它念头,纷纷朝他二人俯身行礼。
一行人见过了礼,倒显得这僻静的廊坊热闹了几分。廊坊算不得大,此时更是拥挤,谢微挪动脚步,犹豫着站到了灵初身侧。
他与灵初算是旧相识,如此举动也不会太失礼。只是谢微这一站,倒令那些倾慕灵初的公子们心中一动,无言地跟随着谢微站定,与那小公主靠近一些。
其中御史家的齐二公子更是满心欢喜,步履摇晃地向前同灵初说话,文秀地笑着:“公主殿下,多日不见,您还记得我吗?咳咳……”
见他弱不禁风般的模样,灵初连忙虚扶他一把:“记得,记得,齐二公子的病可好了?”
齐二公子如沐春风,眉眼带笑:“好了,多谢公主挂念。”
御史家的齐二公子是宫中齐妃娘娘的亲弟,天生体弱多病。去年夏日随家中长辈进宫探望齐妃娘娘,耐不住宫中繁琐的规矩与火辣的日头,在云和殿前晕了过去。
恰巧被灵初瞧见,便连忙派人请了太医。而她又玩心大起地蹲在他身旁,试图掐他的人中以叫醒他。谁知齐二公子悠悠醒来,见着她,失魂落魄地唤着“天仙……”
灵初举起的手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从那之后,齐二公子就一直对灵初念念不忘。灵初心中无意,齐妃娘娘虽知晓自家弟弟的心思,也怕惹恼了灵初,便将此事压了下来。
知晓这事的人甚少……
但陆昭……
灵初与齐二公子说完话,突然福至心灵的瞧了对面的陆昭一眼,却似乎瞧见陆昭似笑非笑的眉眼。
好似在说:这便是爱慕公主的人?
“咳!”她闷闷地咳了一声,同齐二公子道:“本宫近日偶染风寒,齐二公子离本宫远些,以免过了病气。”
齐二公子大感慰藉,连忙道:“不碍……”
灵初却飞快地挪到了谢微身后,拉开与齐二公子的距离。
谢微:“……你不是染了风寒吗?过了病气给我怎么办啊?”
灵初:“不碍事,我们谁跟谁啊。”
而另一侧,有闺秀们瞧见不远处的玉壶中立着两支箭羽,便羞赫地同陆昭见礼道:“陆大人方才是在投壶罢?也教导我们一二可好?”
此处大多是世家的年轻公子,听闻此话都静了下来。陆中书身居高位,冠绝长安,平日里难得一见,若是能见识一下陆中书的箭法,那倒不枉此行。
陆昭垂眸瞧着那姑娘递来的箭羽,不语。
“不好!”
廊坊里蓦地一寂。
谁人这么不识时务,不解风情?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无言望向说这句话的人,流露出几分狐疑又谴责的神色……人家向陆中书请教箭法,你不好什么不好啊?
陆昭忍下心中笑意,也抬眸回望着灵初,似乎在问:不好什么?
灵初:“……”
“是这样的……”她笑了笑,面色自若:“陆中书的箭法实在是拙劣,方才连投二矢都未中,你同他请教箭法,那不是令他为难吗?”
听闻陆中书箭法烂,众人都讶异地瞧了玉壶一眼,但更讶异地瞧见里面稳稳当当地插着两支箭羽。
……这不是投中了吗!
偏偏长公主身份贵重,无人敢辩驳,只瞧了神色难辨的陆中书一眼,心中百转千回:陆中书真可怜,到底哪里惹恼长公主了,惹来她一顿奚落。
但谢微是不怕灵初的,他瞥了眼玉壶,道:“不是投中了吗?”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灵初心虚地瞥了谢微一眼,强装镇定道:“那是我投的。”
谢微:“噗。”
灵初:“笑什么笑!”
谢微垂眸审视她:“我还不知道你几斤几两啊?你能投中两矢?”
灵初退却地往后挪了挪。
是了,儿时萧景凌与谢婉曾带着她与谢微一同来过这皇庄。她与谢微比试箭法,共射六箭,谢微让了她三箭,但她仍是输了。
因为她六箭都脱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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