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可现在……
就算不是在宇宙中,可怜的也是他们啊。
周延昭看着面前的郑敏,悲戚地想着。
本该是幸福美满的家庭,程正却死在了那个隆冬。
那年的元旦的前一天,当时的国家热核物理研究所发出了一份讣告,中国×××热核物理研究所国家重点实验室程正研究员,于法航×332从巴西里约热内卢飞往巴黎途中,飞机失事,坠毁原因目前不明,经多方确认……
讣告的内容其实很短。但是周延昭看了一个小时,才手脚发凉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等他晃过神来,才想起往程正家里面跑。
那是程正到国外的第一个月。而这一天,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调去另一个研究院。周延昭看那份讣告的时候,七尺男儿,惊得手脚发软,满头是汗。
因为,原本该踏上那一段援助研究之旅的人,应该是他。但是因为家里的原因,他之前申请调去另外一个研究所工作,而顶替他去指导交流的人,是程正。
其实这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项目完成之后,能够完善程正一直在跟进的一项研究项目,程正也会升职。所以即使是离乡背井,告别妻儿,他仍然选择去了巴西。
可是现在……
到了程云家楼下的时候,他刚下车,就看到楼道外围着一群人,救护车还停在门口,现场一片混乱。
他拨开人群,楼梯口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人往担架上面抬。那人躺过的地方还有一大滩血迹。
旁边的人都在看热闹,他急急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唉,有人把这人从楼梯上推下来啦,一摔下来就晕过去了,流了好多血呢。”
“我看这人不太好了,头着地的呢。”
他心一凉,定睛一看,看是个男人,并不是郑敏,心又放回了肚子里。他几下往楼上走,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们害死了程正,还想来害我们吗?”
“就是你们把程正杀死了,你们为什么都不去死!”
“你们都滚!”
“郑太太你冷静一点……”
……
一群人拉着郑敏,是研究院行政楼的人,大概是来郑敏家里通知他消息的人。周围一群看热闹的人围着出口都探着脑袋瞧他们争执。
郑敏的样子十分狼狈。
他人漂亮,平日里也很注重衣着仪容,这会儿盘起来的头发全都散了下来,深红色的长裙和大衣也被扯得皱巴巴的,高跟鞋掉了一只,穿着丝袜的脚踩在地上,沾了黑色的灰,面上的表情十分狰狞。
几乎看不出是那个平日里温柔的郑敏。
他忍住泪意,几步走到郑敏面前,扶住他的肩膀,唤了他一句:“嫂子,你先冷静一下。”
郑敏猛地抬头,定定地盯着他看。
那眼神,像是一只受惊的豹子一样,充满了不信任,他恶狠狠地盯着周延昭,一言不发。
周延昭莫名觉得心中发凉。
半晌,他突然往周延昭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道:“滚,再也不要来我们家。”
“没有你,他也不会死……”郑敏喃喃着,“你滚……”说罢就抬脚要踢他。
周延昭动都不敢动一下。
周围的人连忙把郑敏拉住,有人过来把周延昭拉到一边。
“郑太太你先消停一会儿吧,警察马上就来了。”拉着他的中年女人又担心地看了看周延昭,“周先生,你还是先回去吧,你看现在这样,乱成一团……”
周延昭浑身僵硬地不像是自己的,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郑敏还是不停推搡着制住自己的人,嘴里大喊大叫着:“你们都滚,再也不要来我家,都滚!滚!”
周延昭这时看到了躲在一片混乱里的程云。他人和楼梯扶梯高出一点点,此刻站在楼梯上,扒着扶手看下面。
他静悄悄地看着楼下的一片喧闹,没有哭也没有闹,像是在神游,仿佛什么事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下面那个不停哭闹的女人也不是他的母亲一般。
周延昭心中一痛,走上前去一把把小小的程云抱进怀里,问他:“啊云,你还好吗?”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心智幼稚的孩子,但是此刻他不哭不闹,周延昭只觉得心里愧疚和害怕一阵阵地往上涌,对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木讷地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周叔叔。”
程云轻声开口。
“我妈妈把人推了下去,那个人流了好多血。”
周延昭摸着他的头发,不住安慰着:“没事的,那个人会没事的。”
“我妈妈会被带到警察局吗?”程云问他,声音仍旧平静。
“……”周延昭不知道怎么回答,“会好的,啊云,我先带你回叔叔家好吗?”
这里的情况实在不适合让他一个小孩子待着了。
程云点了点头。
说话间,警笛声响起,警察下来,两三下把郑敏带上了车。周延昭急急忙忙地抱起程云跟上去。他此时还是冷静不下来,六神无主,看到警车来了,郑敏被带走,只知道跟着警车去的方向走,也不叫车,一脸茫然地抱着程云。
当时下了很大的雪,飘飘扬扬的,洒在程云和他的头上,身上,像是想要掩盖住什么一样。他们走了很久很久,雪落到身上、头上,却没有人伸手去拂。
忽而,程云扯了扯他的袖子:“周叔叔,我觉得爸爸妈妈是星星。”
周延昭脚步顿了顿,他哑着声音问:“怎么这样说?”
“你告诉我的啊,你不记得了啊?”程云定定地看着他,“有的星星被我们看到的时候,其实已经死了,我们看到的,其实是星星的尸体,但是它依旧在发光。就像现在的妈妈,和我爸爸一样,是吗?我以后还是能看到爸爸发光的,是吗?”
一瞬间,周延昭如遭雷击一般呆立在原地。
他看了一眼程云的脸,这张脸眼睛像程正,别的地方像郑敏,他和他对视着,如同和程正对视着一般。
周延昭终究是没有忍住,落下泪来。
被郑敏推下楼梯的那个人,断了一只脚,被鉴定为轻度伤害。
很快郑敏就面临着一系列的起诉和赔偿,程正又刚去世,父母都在农村,郑敏又是父母双亡被外婆带大的,根本没人能帮忙来处理这些事情。
周延昭为了郑敏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照顾程云,他联系自己的大学同学、同学的朋友、亲戚,为郑敏做精神鉴定,又找了多方关系疏通,隔三差五去受害的家里面赔礼道歉,忙得团团转。
程云却很听话,他把程云送到了自己的朋友家里寄住,他每天不哭不闹,乖乖吃饭睡觉上学,一点异常都没有。
原本郑敏会因故意伤害罪被那家人起诉,经过周延昭的努力,其中也有程正所在的研究所的助力,最后两家人还是和解了,但是给了一笔不小的赔偿金。
这个结果,有人唏嘘,有人觉得不公平,有人觉得惋惜,毕竟被推下楼梯的那个人也是无辜的。
但是后来周延昭才知道,郑敏那么过激地把那个人推下去,是因为那个人看郑敏态度不善,便嘲了他一句:“反正你老公也死了,我看你长得也还不错,还年轻,就赶紧找个有钱的嫁了吧,虽然带着个孩子……”言语间手脚有些不规矩,似乎是摸了郑敏的脸。
郑敏性子本就刚烈,又刚听到那样的消息,哪里控制得住,一把就将人推了下去。
周延昭把郑敏从看守所里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程正去世的第三个月了。
周延昭不知道郑敏在看守所里面经历了什么,他憔悴了很多,瘦了很多,少了艳丽,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羸弱感。然而等他把郑敏接回他家里之后,才开始郑敏的不对劲。
他疯了。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应该说他傻了。因为他不大吵大闹,只是呆呆地坐着,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坐在椅子上,可以坐一整天。
他不认识别人,但是记得自己有一个孩子,叫程云,有一个丈夫,叫程正。
别的什么都不记得。
周延昭家里催得急,要他回家乡那边工作,他已经在B市拖了太久了,现在事情都渐渐平息下来,好像没有理由不走了。只是郑敏变成了这样,他一下子没了主意。
最后.他打算把郑敏送进专门医院里面去。研究所给的那一大笔抚恤金、赡养费,还有程正的保险,都还够郑敏的住院的费用。然后程云由他带到S市照顾,程云还那么小,没有人照顾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程云拒绝了他的安排。
“我爸爸去巴西之前告诉过我,他出门了,我们要好好照顾自己。”程云跟他说,“妈妈只记得我,你把他送去医院,他会害怕的。”
一个小孩子,照顾一个傻了的成年人,听上去像是一个笑话。
周延昭只能托人给他们请了一个护工,付了一年的费用,帮忙照顾他们的生活。
再有万般的不放心,他也只能走了。
过去十年,他工作太忙,但每年都会抽出时间来看程云和郑敏。他看着程云慢慢长大,看郑敏和自己,也慢慢老去。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年。
吃完饭,周延昭坚持要洗碗,程云只好站在一边看着他洗,指挥他碗筷的摆放位置。
程云记忆中的周延昭,年轻时候是一个带着书生气、十分俊朗的男人呢。现在从背后看他,鬓角也生了些许白发,看上去有些沧桑。
周延昭突然转过头,问了他一句:“啊云,你再过两年,就要上大学了是吧?”
“恩。”程云点头,“这不刚上完高一嘛。”
“那离高考也不远了啊,一转读大学,快成年了。大学的话,有什么想去的学校吗?”周延昭关上水龙水,擦干水,转过身子来看他。
程云看了他一眼,随即避开他的目光,去看自己的脚尖:“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我就想留在B市。”
“我印象中。”周延昭想了一下,“B市最好的B大也不是很好的学校,是个综合大学。如果是理工科的学校的话,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到S市?或者Z市的Z大也不错,你爸爸就是那里毕业的。”
“周叔叔。”程云打断他,“我不太想念大学了。”
周延昭眉头一跳.
“你说什么?”
“我不想读书了。”程云仍低着头,“我想留在B市。”
“原因呢?”
程云不说话,低着头看他的脚。
周延昭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不能够把你和你妈妈照顾好呢,啊云?”
“你并没有责任照顾我们,周叔叔。”程云很淡地对他笑了笑。
周延昭看着他,惊觉这个孩子真的太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营养不良,看起来是那么纤弱,好像马上就要消失在风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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