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1/2)
李牧踏过道道城门,越过重重楼阙。
他前脚刚到都城,连家人都未见,就接到了赵王立刻入宫议事的急召。
就在他要通过赵王宫第二道东门时,春平君已立在门外等候了。他一见李牧,立马满脸堆笑弓腰作揖:“大将军快请,快请。”他见李牧的神色并没有丝毫缓和,只得有些发窘地解释道:“之前封邑的粮草,都怪在下督办不力,对将军多有得罪,可在下也有难处啊……”
李牧语气冰冷地打断了他:“庞煖将军何在?”
“哎,都到啦,都到齐啦!”春平君一脸坦然,似乎在叙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大伙儿都等着大将军到,给赵王好好讲讲前线将士食风饮露,马革裹尸的抗秦决心。您不知道,赵王这几日沐浴斋戒,祭祀宗庙,可是深刻痛悔先前的玩物丧志……”
李牧狠狠瞪了他一眼,春平君十分没趣,便闭上了嘴巴,但他转而对李牧带来的三五个塞北亲卫骑兵冷笑道:“君上只请了大将军一人,还请各位在宫门外等候。”
亲卫兵们原本就看不惯春平君等纨绔子弟的做派,便要对他颐指气使的态度发作。李牧略一沉吟,抬手阻止他们道:“带甲之士入内宫,对君上不敬。你们暂且退下吧。”
李牧随春平君走过通向议事正殿的甬道。天空被高高的石墙遮挡,只剩下一条狭窄的线。他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也罢,也罢。他心想道。自从决定回国都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若是赵王真心有意痛改前非,全力抗秦,那自然是目前局势再好不过的发展。若这一切只是郭开等人的阴谋,那么我就宁愿承担恶名,挟持赵王逼宫请旨。或者,至少与那郭开奸贼同归于尽。
他如此想着,又暗暗用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摸了摸右臂假肢上的机关。
李牧终于来到最后一道门前。门前的侍卫毫无表情地躬身行礼道:“请大将军解剑面君。”
旁边春平君的额上渗出些细密的汗珠。李牧二话不说,解下腰间宝剑,递给侍卫。
李牧终于来到大殿,大殿内竟空无一人,只有暗红色的帷幕层层叠叠,随风微微摇动,似乎隐藏着可怕的秘密。李牧见此情景,心下了然。
“郭开狗贼!不敢出来见我吗!”李牧镇定自若,浑厚威严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上。
王座后的帷幕间逐渐裂开了一道口子,郭开从那裂口里出现了。
“武安君,别来无恙。”
“你把赵王藏在了哪里?”李牧质问道。
“君上根本不屑于见一个串通敌国的反贼。”郭开仍然笑着,却比哭更难看:“你勾结庞煖,意欲政变,置君上于何地,置赵国于何地!”
李牧仰天大笑,笑声悲怆而可怖:“无耻小人。君上早就被你控制了,真正早与秦国串通一气的是你吧!”他步步逼近,眼中红得像燃烧的火焰:“庞煖将军和旧部应该也已经被你害死了,我今天就要看看,你到底长了颗什么心!”说完他突然向前一大步,扣动机关,准备掏出假肢内隐藏的短匕首刺向郭开的胸膛,可是不知为何,不仅机关契合处失灵无法扳动,就连整个假肢都不受控制。
几乎同一时间,郭开摔杯为号,两侧的帷幕内涌出百余名刀斧手,将李牧层层围住!
失败了,计划失败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懊恼和愤恨充斥着李牧的胸膛,他仍然想不通,为何在今天这个节骨眼上假肢的机关竟然失灵。
郭开笑得更加得意了,他对身侧的帘幕道:“先生果然神机妙算,在阶上遍铺磁石②。若不是留了这一手,今日老夫的性命还难说呢。”
说完他拂袖而起,转身向李牧厉声斥道:“面见君上竟私自携带凶器,武安君好大的胆子!”他对刀斧手们下令:“收了他的凶器,把他给我拿下!”
李牧大喝一声,如雄狮般怒目圆睁,气势宛如泰山之将崩。四周的刀斧手们一拥而上,李牧手持匕首左右开弓,竟也砍伤几人,然而情势毕竟是寡不敌众,片刻后即被拿下。就在此时,帘后突然传出一个同样有震慑力的声音:
“住手!秦王并不想杀死李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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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和郭开都愣住了。郭开毕竟经历过各种场面,迅速回过神来,他挥手让刀斧手们停下,慢条斯理地冷笑道:
“先生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帘后的阴影内走出一个身着白色常服的男子,他的语气很平静,却暗藏锋芒:“李牧世之良将,若能弃暗投明,为秦国所用,必能助吾王一统海内,此亦吾王之所愿也。”
郭开扬了扬眉毛:“这真的是秦王的意思?”
“正是。”白衣人不容置疑地回答道:“还是说,上卿认为自己比在下更了解秦王的意思?”
郭开不以为然地说:“既然先生自恃辩才无双,那老夫今天就坐观先生如何施展了。”说着,他转身坐回主座,颇为悠闲地啜起一杯酒来。
白衣人心想:我既能说动郑国③,也不一定说不动你。他向李牧庄重行礼道:“愿将军屈尊,听在下一言。”
李牧颇感兴趣地审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就地坐下冷笑道:“先生是秦王派来的人?”
“是。”
“先生与郭开策划了除去我的阴谋,或者说,先生才是实际意义上的主谋?”
“可以这么说。”
“呵呵,”李牧半是不屑半是无奈地苦笑了两声,“哼,感谢先生坦然相告,让李牧却也死得明白!”
“将军恨我也是应该的。”
“不,先生小看我了。”李牧扬起头道:“我不恨你。各为其主,先生做得并没有错。”李牧冷冷道。
“也许以后就共为一主了。”白衣人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李牧。
“先生,我和郭开一点都不一样。”李牧语气严肃而轻蔑地反击道:“先生给了郭开什么?黄金?美人?官爵?先生,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些对我都没有任何诱惑。”
“我明白。将军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在意身外之物。这也是秦王敬重将军的原因。”白衣人似乎早已知道李牧的回答。
李牧扬了扬眉毛问道:“那先生何以说我?”
白衣人目光郑重地直视着李牧,李牧想,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因为里面似乎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情感与内涵。
“在下一路入赵,民生维艰,疮痍满目。将军曾看到路边累累堆砌而无人掩埋的白骨吗?将军曾听到刚降生便被抛弃的婴儿的哭声吗?将军曾感到千万家庭对亲人逝去撕心裂肺的悲痛吗?将军在雁门素有厚待军民、谋勇双全之名,难道不知最大的仁义,就是早日结束这持续四五百年的乱世,使天下重归太平;难道不懂最大的谋略,就是辅佐百年不遇的明君一统江山,奠定前所未有之基业?在下肺腑之言,望将军明察。”说完他真诚地再次行礼。
李牧收敛了脸色,语气中亦增添了几分敬重:“先生说得很精彩,也很诚恳。先生追求的,是一个和平的天下——”他看见白衣人眼中现出肯定的神色,突然调转话锋问道:“那敢问先生,是秦王的天下,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白衣人沉吟了片刻后答道:“秦王受命于天,秦王的天下即是天下人的天下。”他看着李牧,淡淡一笑:“不过,我知道这不是将军想听的答案。”
白衣人正色道:“三百年来,大国恃强凌弱,兼并疆土,周室衰微,已是不可扭转的趋势。天下需要的是霸主,以铁血手腕富国强兵,以雷霆之势扫清六合。因此,孝公用商君之法:废封建,从此无世卿世禄,出身最贫贱的人也可以通过军功位至上卿;废井田,从此无祖传封邑,勤劳耕作的人可以买卖土地获得财富;明赏罚,人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从此道不拾遗,乡邑大治。如今,秦王奋六世之余烈,立志将秦制推行天下,使四海之内百姓有安身立命之所。所以在下说,秦王是天意所属,民心所向,秦王之天下,亦是天下人之天下。”
李牧自始至终耐心聆听着。白衣人慷慨激昂的发言结束后,他并没有显出赞同或反对的神色,只是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先生知道阴山草原最美的是什么吗?”
白衣人心中自有千万条反驳李牧质疑的论点,只是完全没有想到李牧会有此一问,他只能如实答道:“在下从未去过塞北,所以并不知道。”
李牧笑了,他刚毅的脸上浮现出缅怀的温柔神色:“是风。草原一望无际,你可以无拘无束的纵马奔驰。草原上的风不同于城市里的风,山谷里的风,或是湖面上的风。那风一旦吹起来,便席卷万里,掀起绵延不绝的绿色巨浪,连天地也赞叹它骄傲、狂暴和不羁的灵魂。那是最迅猛的风,也是最舒适的风,因为那是自由的风。”
白衣人心中暗暗叹息,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镇守边郡几十年,未尝败绩,并非像世人称赞的那样因为我的智勇双全。边郡的军民,离国都遥远,他们需要靠自己的力量来保卫家园。然而,他们也无需忍受繁冗的法令和苛刻的官僚,若是政策苛严,更可以牵起牛马到草原别处建立部落。边军骑士们,就如同草原上的浩荡长风,他们骁勇善战、视死如归,不是为了军功奖赏,而是出于对共同家园和幸福的保护与信念!”
此时听众与演说者调换了位置,变成白衣人一语不发地听着了。李牧站了起来,语调也越来越掷地有声:“秦法奖励耕战,但也几乎堵死了百姓们其他的所有出路;秦法什五连坐,但也将所有人民变成了国君的密探和特务;秦法严明苛刻,使整个国家成为了最大的军营和监狱。这样的天下太平,不是李牧所追求的!也许秦王行法治,是为了救世,那么先生又如何保证,下一位秦王也是为了天下?先生又如何知道,这样的统一,不是将天下拖入另一个深渊?”
“可是将军!”白衣人同样站了起来,眼睛在同一平面上与他对视着:“泱泱华夏,地广物博,不是草原上星罗棋布的部落!在下的老师,老师的老师,探寻了几百年,争论了几百年,秦的制度是唯一的办法。世上本没有完美的事,变革也总需付出代价!”
李牧沉默了片刻,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对方:“这代价很大啊。先生也许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这代价包括了先生自己,和先生最亲爱的家人、朋友,先生也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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