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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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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关中地区的民生情况算不得好,老秦人们都是勒紧了裤腰带支援前线。李斯等已知道赵国前年饥荒,去年又经历大旱,但进入赵国地界后,一路所见情景仍令李斯一行震惊。

荒芜的村庄和干裂的土地望不到边,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堆未及掩埋的白骨。肉还没有腐烂尽的,便有野狗聚在一处啃咬。有的死尸因为死前吞食了坚硬的树皮,刺得肚破肠流,更引来一群群乌鸦和秃鹫啄食。路边饥民们每个人的脸都浮肿起来,鼻孔与眼角发黑,只有眼睛还骨溜溜地如饿狼般盯着李斯一行的几辆马车,让人觉得这竟还是一群活物。每条路上都能听见弃婴的哭声,将要死亡,或已经死去。

“大人,”着便衣驱车的卫士凑过来小声道,“我们得再走快些,到邢台附近过夜。这儿到了夜里,”他石刻般的脸上此时也藏不住一丝悲凄,“会有更多村民出来寻人肉吃。”

“我知道。请您加快赶车吧。”李斯轻轻点了点头,握了握袖中防身的匕首。他转身将目光投向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张苍,张苍抿着唇,神思似乎飞去了很远的地方。李斯握了握他的手,像之前大家还在荀子门下时那样唤道:“小苍。小心点。”

张苍这才回过神,望着他浅浅地勾了勾嘴角:“没事儿。”他转而望着车窗外,喃喃道:“物之已至者,人祆则可畏也。①”

“就快结束了。”李斯轻声地说,不知是说给张苍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条通往归宿的道路,这场通往终局的战事,都应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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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小时候家境尚可,靠祖辈父辈辛苦耕作、省吃俭用攒下了十几亩良田。父亲虽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却难得的有头脑,羡慕有文化的士人。于是在李斯七岁的时候,父亲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供李斯和哥哥去学堂开了蒙,成了家族中第一个识字儿的。

然而李斯十岁那年,一场变故永远改变了这个普通的上蔡人家。虽然楚国参与的大战并不算七国中最多,但那一年秦军的进攻使征兵令终于波及了这个上蔡边的小村落。不论母亲如何哭求,父亲仍然作为唯一的壮年男丁被征入了楚军。因为上一次村里征兵发生在李斯出生前,当时年幼的李斯对战争还有些懵懵懂懂,并不完全明白大哥、母亲和村里其他老人的悲伤。父亲见他仍摆弄着一支自己用树枝和兔毛做的笔,就哄他道,等父亲出门回来了给你带一支真正的笔吧。

半年后,父亲回来了,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更多被征发的村民,早已是尸骨无存了。

下葬的时候,母亲哭得快晕了过去。一向坚强的大哥让母亲靠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大舅大婶等亲戚也只能叹气,劝李家节哀。只有小李斯蹲在墓坑边,整个人儿像失了魂一般。

大舅担心地过来拍拍他,想把他抱到一边去。小李斯却转过脸,两只大眼睛红红的,泪痕却已经快干了。他问大舅:

“爹为什么要去打仗?”

“因为秦国来打我们。”

“秦国为什么要来打我们?”

“秦王贪心凶狠,要来抢楚王的东西。”

“那楚王为什么不去打仗呢?”

“因为他是楚王啊。那些个公子哥儿哪有去打仗的?”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我也想要孙二的东西,但我又不会去杀了他……”

大舅本来就是个脾气暴躁的,被一连串问了这么多与接下来的生计毫无干系的问题,一时火气上来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你小子有毛病吗!怎么不问问你娘那十几亩地咋办?你爹没了,靠你们几个孤儿寡母……”想到这大舅这个硬汉也不由得抹起了眼泪。

晚上,小李斯想到大舅的话,一个人躲在麦秸垛旁偷偷地哭。这时,身后一双臂膀将他瘦小的身躯搂进了怀里。

“哥……”

“二弟,”哥哥的大手抚着他的背,他这才发现哥哥的手是那么大,那么暖和:“有什么事跟哥说说。哥哥在,天就塌不下来。”

哥哥温暖的声音让小李斯在漫长的一天中所积累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崩塌,他只是不住地抽泣,整个人都在颤抖,哥哥一言不发地拍着他,抱着他。

过了很久后,小李斯终于抬起头问哥哥:“我是不是个有毛病的孩子?”

哥哥的神色很郑重,也很肯定:“当然不是。我的弟弟,是天下最聪明,最有感情的孩子。他碰到难题从来不认输,总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从小就是这样。”哥哥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就是有点爱哭。”

小李斯望着哥哥的眼睛,他仿佛看见了父亲的眼睛,像松柏一样坚韧,大山一样宽阔。

“哥,我白天只是在想,怎样才能不再让娘伤心。所以才问了那么多。”李斯抹干了眼泪说道。

“我知道。”哥哥这时已拉着他在麦垛旁并排坐下,“你知道吗?爹以前……”提起这个字他还是停顿了一下:“爹以前常跟我说,这个世道,最贱的是人命,最贵的是人才。所以,他省下的钱宁可不给我们买吃的,也要买了肉送给先生交学费。你现在,懂爹的意思了吗?”

在那一刻小李斯觉得自己对什么突然开了窍,一片全新的世界将向他敞开,他无比认真地答道:“所以爹让我们去读书,不是为了识几个字,而是因为,只有读了书,才能明白许多大舅不明白的道理,才能做比种田大得多,有用得多的事。”

“我就说啊,我的弟弟是最聪明的。”哥哥揉着他柔软的黑发微笑道。“哥哥知道不如你,所以,你要努力啊……”

春去秋来,李家兄弟和母亲整年忙活着家里的田地,李斯想多帮帮忙,但李大哥总是叫他别干了,去多花时间跟先生念书。李斯确实天资聪颖,不出几年就超过了附近几个村里所有先生。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不能常下地劳作了。于是在十六岁那年,李斯没有告诉家人,谎称自己已经及冠,到上蔡的县府里寻了一个管仓库的差事,想多赚些钱补贴家用。县丞见他人长得清秀,字也写得好看,就把这记账的差事派给了他。李斯做事细心妥帖,不久就管了几个仓库,拿回家的钱也比以往种田多些,母亲也就不责怪他不吱声地离家出走了。

可是李斯二十岁那年,五国联军与秦国爆发了河外之战。这次,不论李斯如何找关系想办法,大哥还是被征发去了前线。李斯想替大哥去,大哥以少有的严厉拒绝了他。他一日几次地去驿站问大哥的来信,弄得驿站的小哥儿唯恐避之不及。但希望和失望总是成正比的,河外之战五国联军虽然勉强胜了,李大哥却仍然没能活着回来。官府给了李家六两抚恤金。李斯帮母亲藏在了炕下稳妥的地方,心里却恨不得狠狠地砸在地上。他暗暗发了狠誓,再也不能让自己爱的人像蝼蚁般湮灭。

那年过年,大雪纷飞,母子俩在简陋的桌案前相对而坐,对着平日里没有的好菜却谁都想不出如何开口。

“娘,”最后还是李斯艰难地先开口了,“我攒了些钱,过了年打算……去兰陵那儿。儿听说兰陵那儿来了位可厉害的先生,如果跟着他学习,应该也用不了几年,也许就能在郡里找个更大的差事……”他越说声音越小,不敢抬起眼看母亲,等着母亲劈头盖脸地骂他不孝。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只回答了他三个字:“你去吧。”

李斯没想到母亲居然这么容易就赞成了,一时间倒结结巴巴了:“那……娘……你……你……家里的田……怎么办?”

“一半的田租出去。另一半不是还有你大舅和叔叔家吗?跟他们合计合计一起种。还有你前几年拿回家的钱,娘饿不死。”

母亲见他仍然有些愣愣的样子,搁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娘也不是没想过,娘希望斯儿这辈子就平平安安地待在县里,娶个媳妇回家,过个十年二十年的许能做到个县丞。可是娘知道斯儿从小就心思多,心气也高,做什么决定必是经过深思苦想的。娘也不懂兰陵那儿怎么就比上蔡好,只是娘觉得与其拦着你,还是应该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母亲的话使李斯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一直认为母亲爱大哥远远超过自己,直到那天他才知道,母亲对两个儿子都奉献了全部的爱。几十年后,他与妻子在函谷关前送李由到蒙恬军中,看着儿子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他不禁感叹这世间所有的爱,爱越深就越相聚,唯有父母对子女的爱,爱越深却越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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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一座城郭的轮廓在远方若隐若现,随着马蹄和车轮的倾轧声逐渐清晰起来,路边的景象也不再那么凄惨荒芜。一行人拿出准备好的假照身,自称往邯郸运送布匹的商贩,还算顺利地通过了守卫邢台城门的兵士的盘查。邢台靠近赵王行宫,情况比白天经过的村落要秩序井然的多。一行人找了家客栈,这才放心地拿出自备的干粮,在饿了一天后大啃大嚼起来。李斯等人一致决定,还是以尽快赶到邯郸为重,于是在小睡了几个时辰后又在蒙蒙晨雾中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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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得到了母亲的同意,李斯仍然先娶了媳妇,安了母亲的心,才在一年多后离家前往兰陵。兰陵果然是楚国名县,一切景象都使李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奇。这里有兰草芬芳的苍山,旗帜招展的酒肆,来自各国的商旅,不过最好的景致自然还是兰陵学宫里师兄弟们纵横论道,指点天下。

他从来没后悔过放弃了县里的职位来到兰陵求学。他见到了许多在上蔡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的人物,比如公子韩非。韩非生性清冷,又兼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寡言少语,极不爱与人套近乎。但他只要发表见解,必然观点犀利又洞察深刻,无一人不心服口服。李斯对韩非有着真心的崇拜,经常找韩非请教学业中的疑惑之处。李斯悟性极高,在韩非发表观点后,他总是能在总结师兄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些点睛之笔,两人不由得产生了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过了两年,李斯的母亲得病死了。李斯没能赶回家见到母亲最后一面,第二年春天他回家奔丧,回到兰陵后却意志消沉了好一阵子,连荀子都看出了不对劲。他是那么努力地想让亲人们幸福,但最后他们却一个个离他而去。也许他就是个没良心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前程急匆匆地抛下年迈的母亲。

在一个和煦的春日,荀子以他温和厚重的嗓音在草堂内朗诵着《孟子》中的名篇: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荀子合上书卷,微笑着问众学生:“那么诸位觉得,怎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大丈夫呢?”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堂中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最爱发言的孙师兄第一个站起来,侃侃而谈道:“我赞同孟子的说法: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所以,我最佩服的伯夷、叔齐就是这样的大丈夫,仁,而能以国让,义,而不食周粟。能坚持自己的理想而不屈从于武王的暴力……”

“我不同意!”孙师兄还没说完,一个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大家都很是惊诧,不仅因为这是无礼的行为,更因为这居然出自一向性格温和的李斯。李斯突然站起来,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伯夷、叔齐既无才能拯救危亡的商朝,又不能顺应时势在武王手下谋得职位,连自身和亲族都不能保全,算什么大丈夫!反观张仪,虽出身布衣,又遭诬陷,却能克服万般艰难,终为秦相……”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但仍然意犹未尽地死死盯着孙师兄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嘴上清高、胸无点墨的家伙。地位卑贱,而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和那些只会看到现成的肉才去吃的禽兽有什么两样!长期使自己和亲友处于贫困的环境之中,却还要非难社会、厌恶功名利禄,标谤自己与世无争,真是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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