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难(1/2)
嬴政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刚要动笔,却发现已经忘了想写什么。王绾与尉缭对于赵国之战的发言仍在他脑海里争论不休,而张妈妈的冷笑着的脸和话语也时不时地闯入,使他心气烦躁。他痛恨一切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包括此时自己混乱而无法聚焦的思绪。
“君上。”李斯在门口行礼道:“臣昨日言犹未尽,今日特来求见。”
“廷尉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寡人对你的意见很是期待。”嬴政指了指榻上案几另一边的坐席。
李斯提起暗青色的外袍下摆在嬴政对面坐下,望着桌边堆积成山的奏折,不由得轻声叹道:“君上有时对自己过于严苛……”
嬴政摆了摆手:“无妨。寡人并不觉得劳累。廷尉先说说对赵国之事的见解吧。”
嬴政嘴上虽不说,但李斯的到来确实使他心中已放松了三分。秦王对众臣总是保持着高深莫测的面具,因为他如韩非一般相信神秘感是帝王驾驭控制臣下的利器。然而对于李斯,他又不自觉地总想与他分享些什么,犹如在包裹着心的层层厚茧上戳出一个透气的小孔。他知道,这是因为李斯一向忠心耿耿,因为李斯在他尚未亲政时第一个向他勾勒了天下统一的壮美画卷,因为李斯阴差阳错与他有了君臣之外的关系。但最重要的是,他并不仅仅将他看作君主,看作神一般的存在。他知道嬴政也是一个人,一个和你我一般的人。可悲的是其他人却时常忘了这一点。
李斯于是将自己半月来所思娓娓道来:“赵国之患,依臣看只在李牧一人。除去李牧,我军自然获胜。先前臣和姚贾、顿弱已在赵国布下间人耳目,如今赵国大权不在赵王,赵国掌权者,实为上卿郭开……”
嬴政缓缓敲打着桌案,打断他道:“廷尉是说,通过郭开让赵王除去李牧?”
“君上明断。”
嬴政却没有想象中的赞叹,他略有些失望地叹口气道:“王翦将军也曾想到这点。他之前曾秘密派间人潜入赵国,确实如卿所说,赵王骄奢淫逸不理朝政,其他可以收买的大臣在赵王面前说不上话。而这个郭开——”他不由得眉头皱起,“却秉性特异,不贪金钱女色,从未收过我秦国任何贿赂。”
“郭开并非一般的奸佞小人。”李斯显然已想过嬴政的疑虑,“他花了十多年,从一个中府丞跃居赵国庙堂的实际和唯一操控者,夺得大权前他的忠厚表象蒙骗过了所有的贵族元老,甚至廉颇、庞煖等名将,可见其步步为营、深谋远虑。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屈从于眼前的小利。‘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②君上需要了解郭开的动机,再舍得下大本钱,郭开自然不难收服。”
嬴政眼珠转了转,脸上立刻显出了然的神色。这正是李斯佩服秦王之处:他不一定有最好的主意,但对他人的想法主张却颖悟极快,更能化为己用,青出于蓝。大格局的弄权者都很清楚,财富是一时的,权利才是永恒的。嬴政当然明白,他像一位出色的猎手终于遇到一只狡兽那样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这个郭开,也是个人才!看来不收我贿赂,是想钓大鱼。那好!”嬴政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寡人就成全他。秦国灭赵,郭开可为赵国假王。治赵,唯不得拥有私兵。廷尉觉得如何?”
“君上有如此眼□□魄,乃秦国之福。”李斯钦佩道,“不过灭赵后对待郭开这样的奸邪,也不须用什么君子手段。”
“这点寡人自然清楚。昔日张子游说楚王与齐绝交,不失大义③。到时候我们先得其国,再除其人,不必拘泥。”嬴政心意已定,又望向李斯:“那么依廷尉看,该派谁去游说郭开?”
“如今顿弱正在燕国密谋筹划,姚贾在韩国暗中调查复辟势力。这两边都极为重要,不能放松。”说到这李斯停了下来,目光郑重而坚定地望着嬴政,这一答案他已思索多日——他离开坐席,对嬴政肃然一拜:“君上,臣虽不才,请君上准臣赴邯郸游说郭开!”
李斯的请命使嬴政一时怔住了。五年前,他本可以派他人处死韩非,但他由于自己也不愿思及的缘由硬是用威势逼李斯杀了他的师兄。那一夜的事情他与李斯都清楚地记得,却谁都没有再提起。也许,太过激烈的感情又夹杂着利益,这对一个王来说本就是不安全的。之后他将李斯正式升迁为廷尉,原来执掌的间谍工作也逐步移交给姚贾顿弱两人。随之而来的是嬴政感到自己和李斯之间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李斯仍然是忠诚而恭顺的,那层窗户纸似乎已经捅破,但又没有捅破。今天他不顾越界之嫌毅然请命亲赴险地,让嬴政恍若回到当年他不顾逆龙鳞的危险上书劝嬴政收回逐客令的那一幕。
于是嬴政拉着他的手扶起他,眼中浮动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感动。“通古不顾自身安危而以国家大事为重,寡人很是感激。寡人立刻修书两封,一封可由卿交于王翦,告诉他仍旧按军不动,等待赵国朝堂激变。另一封交于郭开,许诺其灭赵后为赵国假王。通古觉得如何?”
李斯点点头道:“君上的安排甚为妥当,臣无异议。”
嬴政想了想,又隐隐有些担心,于是握住他的手加上一句:“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深入赵都毕竟危险。通古,除了秦国在赵国常设的秘密商社外,可还需援手?”
李斯由嬴政握着自己的手,沉吟了片刻道:“张苍④宁静沉着,遇事不惧,可为副使。”
“张苍?”嬴政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忖便记了起来:“是两年前通古举荐的那个师弟,现在担任管理图书典籍的御史吗?”
李斯点头道:“正是。”
“好。”嬴政肯定了他的建议:“也可以让他去历练历练。通古与王将军掌控大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上午的阳光在书房内缓缓移动着。李斯有五年没有离开过咸阳了。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两人皆事务繁巨,时光总是流逝地飞快。到了分别之时,才感到逝去的时间已如此久远,有很多片段未曾珍惜。
李斯先打断了这微妙的片刻,他抽出手施礼道:“臣今日回家准备一下,明日就启程。”
“好,寡人送卿至正门。一路保重。”
李斯见嬴政心情有些许缓和,松了口气。此次自己毅然请命,是因为消灭赵国实在是极为关键,不论对统一天下的计划还是嬴政个人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决不允许这步棋出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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