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1/2)
秦王政十九年,咸阳,深秋。
寒冷的秋风像刀子般刮过天色阴郁的咸阳城。梧桐树上仅剩的几片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只乌鸦拍打着翅膀,在树下寻觅着日渐稀少的食物。它们一边扑腾一边发出沙哑的叫声,似乎也在抱怨这个过于阴冷的秋天。
咸阳宫的书房里,秦王嬴政的脸色比这阴沉的天空更令人压抑不安。
“又是这句话!”前方战报被重重地扔在桌案上。“什么赵军以逸待劳,不可轻举妄动!区区一个李牧,竟使我三十万大军一年不能有尺寸之进!”嬴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眼中的光却越发令人不寒而栗,“这个王翦,是越老越畏首畏尾了吗?”
“君上,”尉缭急拱手恳切道,“兵法云:‘强而避之,怒而挠之’。李牧狡诈,让全军坚守不出,正是希望我军生急躁之心而仓促出战,然后他便可趁有利时机出奇制胜。此前李牧对付匈奴正是此计。王将军老谋深算,不使他奸计得逞。君上!”尉缭肃然长跪恳请道:“切不可因一时之怒催促进军,扰乱王将军的全盘谋划啊!”
嬴政在墙上悬挂的军事地图前踱了几步,已经燃起的怒火便被暂时压制了下去。他以认可的目光向尉缭微微点了点头道:“国尉所言可谓知己知彼,嬴政受教。只是……”他突然停住叹了口气,向左手边的王绾和李斯投去一个眼神。
“唉,国尉大人。”王绾毕竟侍奉嬴政多年,立刻领会了秦王的意思。“君上也不是不懂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可眼下的情势,”老丞相摇了摇头,“这两年天公不作美,关中收成不及往年,前方与赵军相持,储备的粮食已然消耗了七八成。今年的天气眼看着利于来年春耕,若是仍调遣百姓千里馈粮,必将错过春耕的大好时机。这其中利害,难以权衡啊……”王绾捻了捻已然灰白的胡须,“以老臣意,国力民生才是一统天下的根本。两害相权从其轻。不如暂且撤兵,以保来年农事顺利。”
“可是丞相,”尉缭急着打断了王绾的长篇大论,“赵国这两年同样因大旱歉收,王翦已将赵国逼至几乎山穷水尽的地步,全靠李牧的威望才支撑起守军顽抗的意志。战争在于用奇,此刻撤军,之前的大量消耗与投入,都可能功亏一篑!”他越说越是激动,声调也逐渐高昂。
“君上,臣有一言。”就在双方争执不下时,响起一个沉稳清澈的声音。自这次小朝会开始,李斯并没有说过话,于是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他,嬴政亦眯起眼等待着他将发表的看法。李斯显然胸有成竹:“二位大人说的都有道理。继续相持有利于军事,然而延误农时,必为后续的灭国之战埋下隐患。撤军务农有利于政事,然而给赵国喘息的机会,只怕死灰复燃。臣意,”李斯温和笃定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然,“两者皆不可。我军当求,年末前灭赵!”
李斯的建议如同在死水般僵持的朝议中投下了一颗石子。尉缭和王绾还没回过神来,该如何应对这一大胆的建言。而嬴政望向他的眼睛中却闪过一丝明亮犀利的光,犹如划过黑夜的闪电。
就在此刻,书房外传来一阵喧闹,似乎夹杂着女人的叫喊。
“君上!”赵高匆匆忙忙地小步跑进书房,向众人行了圈礼。他擦了擦额前的汗珠,一脸的委屈,似乎已费尽心力阻止外面的骚乱,却实在是无能为力。
“又是她。”嬴政闷闷地哼了声。赵高忙点了点头:“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德高望重,郎官们不敢硬拦着……”说着两根眉毛更拧成了个委屈的疙瘩。
众大臣虽然不敢过问后宫之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秦王的性格自然跟温和耐心搭不上边,但近日也尤为暴躁乖戾,其中原因,并非只为赵国战事,更因为秦王之母——赵太后——入秋后痼疾复发,日渐沉重,太医们诊断,很可能过不了今冬。太后身边的人虽多有向秦王禀报病情,但并不见秦王有探视之意。
秦王与母亲的矛盾在整个秦国都不是个秘密了。赵太后的情人嫪毐叛乱被杀后,嬴政将母亲幽禁于雍城,顿时引发了洪水般的舆论。年轻气盛的嬴政余怒未消,下令凡为太后求情的,先用蒺藜责打,然后杀掉,为此有二十七位进谏者被杀。虽然后来嬴政冷静下来,迫于礼教压力将母亲接回了咸阳甘泉宫,但平日里听赵高暗示,母子一年也见不了几面,更不用说什么晨昏定省。王绾见气氛尴尬,自知不该掺和下去,于是带头拱手道:“今日已朝议多时,君上还需歇息。臣等先告退。”
尉缭闻言亦跟着行礼,李斯若有所思地迟疑了片刻,但最终也施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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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廊下,王绾喊住李斯:“廷尉请留步。”
李斯转过身道:“王兄。”
王绾用目光将他定在原地:“今日廷尉的建议虽正中君上下怀,却是一招险棋啊。老夫猜想,廷尉该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已有妙计在胸了吧?”
李斯并不逃避他的目光,温和而镇定地答道:“斯万不敢以国事为儿戏。斯心中深深认可丞相对君上所言。然而撤军意味着抛弃一年多的战果。”他的眼中闪着自信的光,“斯有一计,虽无万全把握,却值得一试。”
王绾偏了偏头,露出好奇的神色。李斯与王绾相交多年,深知王绾人品性格,便不作隐瞒,在王绾耳边低语了一句。王绾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迅速了然,这原本就是李斯的风格。
“通古,此计风险极大,若不成功,当如何?”王绾细细端详着李斯,突然对李斯的答案有了不一般的兴致。
李斯向王绾深深一揖,语气诚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年末仍无法取得突破,斯当领罪,并与王兄一同谏秦王撤军。”说完他转身迈着端正的步子向宫门外走去。
王绾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虽相识多年,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后生总有让人意想不到之处,但这于险境中破釜沉舟、奋力一搏的勇气倒是与君上如出一辙。也许,是自己真的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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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妈妈如雕像一般长跪于书房的地上,她的眼中燃着冰冷的火焰,脸上的皱纹勾勒出一丝高傲的轻蔑。她的脊梁挺得很直,全无一般奴仆的阿谀奉承之态,仿佛她才是这间屋子里的主人,站在精神的制高点上讪笑着形形色色的世间庸人。
“这是老奴第三次来请君上,移驾甘泉宫看望太后。”
榻上端坐的秦王却不为所动,以毫无波澜的声音敷衍道:”那寡人就再告诉你一遍,寡人近日国事繁忙,实在无暇他顾。“
”君上!“泪水无法抑制地从张妈妈泛红的眼圈涌出,她近乎哀求地说:”太后昨夜咳了整整一夜,帕子上全是血……她……她真的没有几天了!“
嬴政微微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很是平静,让人看不出其中的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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