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老八的生死战事(1/2)
老八在85年的秋天参军了,那时,我应该读小学四年级。
老八参军那天,全村都来送,戴着个大红花,锣鼓喧天,村里的旱船也来摇了一回,唢呐吹着天响。也让爸妈荣耀了一回,出了一口因为复读没考上被村里人笑话的怨气。
老八到部队,到了北方,也就是我们军训的那个地方。过了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期,分配的时候,因为文化高,分到连部,当了连长的通讯员。
连长山东人,人高马大,做起事来,着实有气势。老八呢,有文化,配着,也是完美。
所以,在部队,老八有了连长这层关系,混得挺好,用他的话说,扬眉吐气,顺风顺水。连长还答应,好苗子,重点培养,踏实干,考个军校。老八就干得更欢实了。老八属于那种不迂,聪明,情商高的人,有自己的独立的人生信仰。偶尔发挥文化高、有点艺术调调的专长,帮着有些战士粉饰书信,整个连,战友关系都处得很好。
也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同一个县的老兵,张科举,张青秀的哥哥。早一年当兵,是一个班长,也是连里的射击标兵。每逢团里、师里射击比赛,必有他的影子。外号张一枪,他有一个技能,射击时不瞄准,听声,你扔一个石头在半空中,他都可以打下来。要是没有南部边陲的那场战争,或许,班长老八已经军校毕业,肩扛一毛三了。
86年春夏之交的时候,老八所在部队以参战轮训的名义到了南边。
老八说,开拔前一天傍晚,连长从营里开会回来,关在房间里抽了一堆烟,晚饭也没吃。那个暴脾气,老八只能将炊事班留的三个馒头装在饭盒里放在桌上,悄然出去。但老八明白,他的预感很清楚,要打仗了。
这个直觉前段时间就有。近一个月,团里营里有关于学习英模、南边战斗情况通讯多了。还陆续组织播放了抗美援朝和解放战争知名的电影。老八说他不怕打仗,他需要打仗的机会证明他的价值,包括验证他自己的人生信仰。
以至于紧急集合,开拔的时候,他很平静。我想,人性应该是自私的,任何面对可能的死亡都不会无动于衷的。但是,一旦信仰上升到一定高度,特殊的时间和环境会让人超越人的本性,而不顾一切。老八说,他那时就是这样。而且,写了请战书,咬破手指写的。当然,全连的战士都写了。那种环境,一定会写的。
老八他们从部队所在地出发,坐上闷罐子车,晃了三天三夜,到了南部边陲。
一到驻地,马上开始临战训练,比如打靶,那可不是以前在部队训练时的固定靶。为了提高实战的能力,演练最多的是山地进攻中的射击,方法是:在进攻的目标的高地上挖上很多掩体,假设为越军的战壕,掩体内是老八他们连的士兵兄弟举着编有号数的靶子充当假设敌,另外的士兵演练进攻射击,连长叫几号靶出现,进攻中的士兵就向几号靶射击,然后再统计靶上的窟窿。
那场景活像杨子荣在“林海雪源”中训练座山雕的弟兄一样。每个人都会被派去充当假设敌,充当举靶子的人和报靶人,老八也不例外。
老八说记得他第一次充当假设越军目标靶人时,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步兵班的火力一起向他的靶位射击,打得掩体上的泥土乱溅,子弹嗖嗖的从头上划过,真像是在战场上敌人向自己射击。
临战训练时,涌现了一批射击能手。老八的同县老乡张科举这个昔日的射击能手也不例外,表现出优异的成绩。这几个人被抽调成为阻击手小队。
三个月的临战训练后,老八所在连队抽调一个排作为防守突击队,接替友军部队守防。连长作为突击队长。
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他们悄悄进入战斗前沿某高地出发位置。团长亲自给每名战士发了包大重九香烟,一一握着大家的手说:
“兄弟们,保重!”
那一刻,老八热血沸腾。
也许这就是最简单的战前动员,信任?不舍?悲壮?决心?
上过战场的人,回来面对战友的墓碑,悲愤之后,平静下来,也许会明白,这些都不重要。人的本能是,当你的危机感骤然上升的时候,你会全身心地绷紧,发挥所有的潜能让你奋勇直前,竭尽全力解除自己面临的危机。这个时候,你的不败、侥幸的信念会骤然爆棚,你自出生以来形成的对自身的某种信仰作为内在动力会形成强大的力量,包括利用你的周围所有能利用的资源,人、物、时间,合力挫败你所面临的危机。
战前动员只是让你变得更加感性,变得更加不再敬畏战争的残酷。而当你真的步入无限危机的战场的时候,看到身边的人倒下,看到第一滴血,看到第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你会逐步趋于理性。真正发挥自身信仰的力量,让自己不会成为墓碑里的牺牲者。
就这样,老八他们步入了战场。
穿梭于南方的山谷丛林,高温潮湿加上两小时强行军,背着小八一步话机和标配八一杠的老八的体力早已透支,感觉被人掐着脖子,心肺像炸开一样。张一枪因为枪法好,选作连长警卫员。一路上,老八也紧跟着连长,所以都在一起。张一枪身体素质好,好几次拉着老八跑。
突然,给他们带路的友邻部队老兵蹲了下来,示意大家蹲在他身旁。老兵指着前方一段光秃秃的岩石说:“这就是百米生命线,我们得拉开距离一个个猛跑过去,路很窄,千万要小心,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老八向前望去,这条战前情报分析过的百米生命线大概七八十米,几乎就是崖壁中间一道裂开的岩缝,最窄处只能放下两只脚,四周无一草一木遮挡,完全暴露在敌军火控下。老八他们排要接防的高地,就在线那头200多米远的小山丘上。
忽然,对面敌军打来几发无后坐力炮弹,前方的岩石纷纷滚落。老八说,那时他顿时感到脚底发软,但看看身边的战友,不得不故作镇定。
说句实话,人到一个特定的战场环境,首先是因恐惧做出的自然反应。炮声一停,老兵喊了声“走”,第一个跃起,紧随其后的是连长、老八和张一枪、排长、班长、副班长、其他队员,有惊无险地冲过生死线。
老兵笑着对惊魂未定的他们说:“敌军打完一组炮弹还来不及换,这个间隙,足够我们跑过来了。”来到接防的高地,通过老兵的介绍,弄清楚了阵地上的各种地雷、前沿雷区、高射机枪的平射方法、枪榴弹、掷弹筒发射角度等。
黄昏,带路的老兵和友军部队作别他们,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归队去了。
当晚,连长召集班排骨干,对接防的阵地做了部署。阵地对面是一个越军的排级单位,善于夜战、偷袭。把以前从同志加兄弟那儿学的功夫用得淋漓尽致,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上一次驻防的友军就吃过大亏。
阵地是圆形的,中间利用天然岩洞加固成了一个能容四五人的指挥部。会后老八和张一枪与连长呆在一起,那晚,听到零星的枪声,似乎在警示所有的人,这里是战场。
上阵地的第二天,大家就领教了什么叫蛇鼠一窝。白天很少看到老鼠,但阵地前方的“垃圾山”(各种罐头盒堆成的山)上爬动的全是蛇,大蛇小蛇,各种颜色花纹,看得人头皮发麻。老八数过,最少的时候也有十五六条。
不知是不是得益于猫耳洞四周撒了大量雄黄,很少有蛇爬进洞来。老鼠就不同了,专门在晚上进犯,最爱翻找压缩饼干,肆无忌惮在他们身上跳来跳去,有时弄出的声响,就像敌军特工摸上阵地一样,搞得大家一阵紧张。
一天晚上,老八趴在洞口放哨,无意间抬头一看,好家伙,七八只老鼠顺着他头顶的电话线向洞里爬去,他连它们晃动的胡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慌不忙戴上厚实的防毒手套,拿块压缩饼干绑在一小截电话线上放在手心,老鼠就这样顺着电话线晃晃悠悠爬到他手中。没等它反应过来,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扔出一二十米。看着老鼠仓皇的模样,他想笑却不敢笑出声……
他们突击排三十几个人,驻守在21个猫耳洞里,年龄最大的是连长,28岁,最小的是一个新兵,刚满18岁。
恐惧是少不了的,刚开始几天,他们蹲在猫耳洞里只敢探出半个身子。大半个月后,大家逐渐适应了战场气氛,不过生活上的麻烦接二连三。
首先是缺水,每个士兵每天只有一军用茶缸水。呆在阵地上快半个月了,没人洗脸刷牙。猫耳洞内太潮湿,接防一星期后,几乎所有人但凡有衣服遮盖的地方,都长出大片的红疙瘩,而且普遍烂裆,就是只穿短裤也不行。为了应急,部队给他们发放了“超短裙”,四面开裆,大家叫它“老山裙”。可到最后,“老山裙”也无济于事。老兵们带头□□,于是,全排兄弟大都赤诚相见,一览无余。
老八他们在阵地中心的指挥部里,不宽,好歹地势高点,潮湿不那么厉害。全排只有他们三个算还能穿个裤衩。
接防一个多月,除了夜晚没完没了的零星枪炮声,没发生什么战事,狡猾的越南猴子不知道在玩什么花招。汇总观察过来的情况,对方一共34人,上尉军衔1人,应当也如老八他们一样,连长当突击队队长。人数跟我们战前获得的情报和友军传达的军情一致。
奇怪地是竟然有三个女兵。刚开始连长不信,某天云开雾散的时候,连长拿着望眼镜,认真搜寻了一遍。确实有三个漂亮的女兵,可能是相同的生存环境,女兵上衣只穿一个褂子,下身短裤。连长骂了句,狗日的,竟然让女兵打仗。然后叫老八传令下去,如果打起来,不打女的。
连长巡视完阵地,回到指挥部。老八和张一枪匍匐在洞门口,这可是老兵教的,谁也不知道越南猴子什么时候光着脚丫冲上来,所以得时刻准备具备打一梭子的条件。
张一枪偷偷跟老八说,去跟连长说一下,把望眼镜借过来,研究一下对面的敌情。看着他那扑闪扑闪的眼睛,是想看女人了。也难怪,那个时候,越南猴子的阻击手还是很厉害的,谁都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光荣了。
他说,要是一辈子没认真看过女人就见光荣了,实在太遗憾。说是这么说,要是真领一个女的站在他面前,他必定是脸红的。那个年代,人还是很清纯的。
老八把连长的望眼镜借过来,张一枪爬出洞口,伏在阵地前沿。看了没有二分钟,“啪”,一声尖锐的声音打在张一枪边上的土里,打冷枪了。
张一枪一个哧溜,滑倒阵地坑道里。那个哆嗦呀,不知道是被惊吓到,还是见到对面漂亮的越南女兵激动起来。他说,他看到对面三个女兵在阵地上洗澡,白花花的。看来,刚才那一枪,是警告对面别偷窥的。
说起张一枪,也许是远在千里之外遇到了同乡,故土裕和,乡音不改。人的关系亲疏,按照中国传统,当远在异地的时候,作为相对孤立的自然人,当是同乡为至亲。同是山沟出来的,以及相似的经历,更拉近了彼此认同和亲和感。
张一枪同样也希望自己在部队的大熔炉里能够表现更胜一筹,能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跳出农门,跃入能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新天地。
同乡加共同价值观和相近的人生目标,老八与张一枪有了深交。张一枪作为老兵,毫无余力地带着老八,亲如手足,惺惺相惜。
这以后过了两天,应该农历的十五前后。老八和张一枪、连长他们在指挥部吃完罐头,连长喝了两口装在水壶带上来的白烧。
接防快两个月了,说句实话,每一天在精神紧绷地状态下坚守,冷枪不断,该讲的笑话也讲完了,整个阵地还是比较沉闷的。连长让老八拿出一支竹笛吹一曲,为了让声音传得尽量远,让阵地的人都听得到。不知不觉老八走出指挥部门口。闭着眼睛欣赏的连长,感觉声音往外移,警觉地睁开眼睛,我的妈呀,对方一个阻击,那是要完蛋地。
他刚要制止,对面越军阵地突然也传来阵阵笛声,而且听得出其中一曲竟然是《绒花》。不能认输啊,连长一边命令全排打开枪保险,准备手榴弹,一边命令老八把笛子吹起来。
就这样,接连几天,一吃过晚饭,我方一曲,敌方一曲,整个山谷竟再无杂音,也没有冷枪,只有奇妙而悠扬的笛声回荡。习惯了枪炮声的战友坐在洞口跟着哼唱起来:“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铮铮硬骨绽花开,沥沥鲜血染红它……”
想着久蹲猫耳洞、皮肤说不清是发黑还是发绿的战友们仍如此乐观,老八吹得更起劲了。
直到有一天早上,观察哨报告说,对方来了三个人,军衔一个是少校,两个是中尉,那天晚上没有了笛声。
连长很警觉,让大家必须将枪打开保险,手榴弹拧开盖,每隔1个猫耳洞设一个警戒哨。
凌晨1点,枪声从最凸前沿的哨位响起。连长蹭地闯出指挥部,老八和张一枪紧跟着跑了出去。刚跑出指挥部,坑道外面就响起了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整个战地像大年三十的大爆竹,响彻不停。毕竟是第一次大规模的偷袭,连长慌乱后,马上镇静下来。命令老八呼叫营指,要求炮击拦截,命令各个战位冷静射击。
那一夜,一扫战场的紧张,全排打得非常解气,宣泄呀,终于可以一扫一个多月来的压抑了。
打了将近一个小时,敌军退去。第二天清晨,仔细观察,最起码,阵地前面躺了11具敌人的尸体,看来,昨晚,他们是全排压上了。当然,我方也有伤亡,牺牲1名,重伤2名,轻伤5名。
老八跟我说过,那一战下来,就如涅槃,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瞬间的惨烈,在和平年代生活的人难以想象。真正的惨烈和悲壮,还是发生在真实的战场上,在他们每个参战军人经历的日日夜夜。
自此以后,他从来不买鞭炮,永远也不想听那声音。永远......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也许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战争的残酷......
恶战应该在后头,越南猴子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的。
根据后方指挥部的判断和分析,敌方近期一定会有大的动作,与其让对方重整旗鼓,还不如立刻猛打。决定10点在炮兵的配合下,拔下敌方的200高地。
阳光正好,雾也散尽,能见度极佳,视界开阔,攻击的时间也到了,老八他们排等待的炮火还没有打来。
原来是上级为了更准确地打击越军,炮兵指挥部门要求老八他们排步兵为其指引打击目标,以便实施精确有效的打击。这需要前线的步兵使用曳光弹向目标射击,来引导他们的射击方向。
曳光弹是一种飞行时能发光显示弹迹的枪弹,弹头前部涂有绿色标识,以区别普通子弹,主要用于试射和引导目标。
“谁来指引目标?”连长的头向他的左右两边扫视着问,可并没有得到很多人的回应。
连长指定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以没有看清目标,怕完不成任务的理由而推诿了,大家也许对完成这一任务多少有一些担心吧。
用曳光弹给炮兵指示目标,是一项危险的任务。
危险在于为了不暴露自己的位置,你要到远离阵地的位置进行射击,那没有掩体,只能依靠自然的地形地物。危险在于你要对一个目标进行多次点射,才能使炮兵观察员看清目标的位置,这会使自己更容易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
虽然曳光弹打出后在30米内不会立即发光,但长时间的射击会被敌人发现,敌人的枪炮会一起向你打来,你很难有躲避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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