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酒(2)(1/2)
还没到端午,上面就要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学习新知。
学习班和改造会数不胜数,人人各怀心事,除此之外又是许多的座谈,要大家畅所欲言,谈一谈对新生活的建议之类。徐慎如当然不能幸免,甚至他身份特殊一点,还有些更多的事情可啰嗦,不过他应付这些自有一套,身段也向来软,显得温顺,竟反倒比那些学界的同事要平静。
这样自然也惹了物议。一些人嫌他不够诚恳,另一些人则以他为不够贞洁,这些话不是没传到他耳朵里去,但徐慎如不以为意。既然选择留下,自然难免有一丝好奇与期待,不过他确乎并不相信这个“新朝”,当然不可能诚恳,只是敷衍来求安稳。至于贞洁——他如今倒真是块暂时很被需要的“贞节牌坊”,只不过证明不是他的贞洁,多半是新朝对各方人士的欢迎姿态罢了。
他没跟着南下,又没重新闭居西南或者跑到国外去,反而留在平京,新军一入城时就露了归顺的姿态,落了个“及时认清形势”,这早已无贞洁可言。萧令闻那边大概已经给他定性成背叛了,叛国还是叛党安哪个“头衔”还不一定,不过他心里并不以萧令闻为二者任何一个的代表就是了。
萧令闻虽然不能代表,那么新军就能么?这是徐慎如无论对人对己都不能自辩的。有人对他说起投降,他也只是笑:图富贵平安也好真的相信也罢,至少是真心实意,自己倒比那些人差得远。
王采荆留下是为了遗址,顾春嘉留下是因为要与多数的中国人留在一起,徐慎如留下是为什么?不过等而下之,为意难平,为想看看平京,看这块他们以前为之挣扎过的地方会被带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
以他很有点旧文人气的评判标准,他自是不如顾春嘉的。
顾春嘉听那些新东西的时候是真正在听,提意见也是真的提了。是关于教育和文化的事,这时候正要安排新社会的教育和等等,徐慎如绝不肯置喙,顾春嘉真响应号召,却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纸。
他交上去之前还碰见过徐慎如一回,徐慎如知道他要干什么去,很是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顾老先生说这么多,难道是学古人上书呀?人家许是懒得看的。”
顾春嘉闻言道:“我觉着还好。徐先生不要总是以己度人,把什么想得都跟你们一个样。”
徐慎如只好缄口不言,由着顾春嘉去了。
他是随口一说,哪里知道会一语成谶,这件事无端发酵,竟比他以己度人的“扔进废纸篓”闹得还要不可收拾:顾春嘉的上书不仅没有进垃圾堆,反而上了下一次的会议,紧跟着就上了报纸,先是讨论,最后就是批评批判,由他一人及许多人。
革新是真的要来了,只不过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从学科到学制,再到学校的拆分与归并,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最终的方案都很出乎他们意料。这些事最不能忍的原应当是徐慎如,但事实却是徐慎如接受了,顾春嘉没有。
意见相左的人太多了,偏顾春嘉脾气还不甚好,居然在会场就跟人吵上了架,本来两个都是文人,竟差点动起手来。
徐慎如回来时劝他说何必,这些事只怕宣布时便已成定局,光去考验上面的容人之量,又有何益?他很有些异样的悲观,只劝顾春嘉说:“当年立校的时候风波迭起,到了如今,若真要强行拆分,也是一种轮回——”
顾春嘉直接打断了他:“什么狗屁轮回,这是退步!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改革,但这是改革吗?改了于公于私有什么好处?这是有人刻意为之,胡乱折腾。徐慎如,我知道你是没有担当的人,可是你睁开眼看一看,难道还做梦独善其身吗?”
徐慎如摇头道:“我没有想独善其身,我是想使你能善罢了。”
顾春嘉没说话,过一会道:“那我还要感谢你咯。不过我没有那么不乐观……”
徐慎如也默然了。无担当不是一两天了,但他心想自己以前还不至于这般软弱,像对一切都失去了信任和兴趣,只剩下随波逐流。这是怎么了?
但他还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新的一波学习改造就已经来了。
这次顾春嘉被叫过去开了小灶,送到了郊外的集体学习班,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说是跟学习班的职员起了冲突失手伤人,那人被打中了头伤重不治,只好让顾春嘉杀人偿命。他大儿子死在东洋人手里,女儿出嫁到了国外,小儿子则跟着国府撤退了,只剩下妻子哀哀戚戚地去交了子弹费,又领回来一个乌黑的骨灰盒。
都是怎么开始的?徐慎如事后回想,想也想不太清。顾春嘉和学习班职员是因为什么冲突的?说是因为职员侮辱了女学员,但真相早已全都不可考了,何况此时真想追问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顾家遗孀除了自己和家人的姓名几乎不识得字,也绝少出来交际,这在教授夫人里实数罕见,是因为她是顾春嘉在乡下时娶的发妻,结婚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多年过去亦不曾仳离。顾春嘉死时已是个杀人犯,追悼会自然也不该有,但他生前名望重,又值多事之秋,许多人借悼他而中心含怨,竟自发地凑成了一场。
在会上,顾夫人也不懂得什么弯弯绕绕,只是一遍一遍地说:“他不能白死。”
这事情本是不行的,但徐慎如也一样中心含怨,所以眼开眼闭只当作不知道,觉得悼念一番又能如何?他按照原本的日程出门去了——这开会和学习班的事他也一样是逃不脱的,单独的报告和教育都不能少了应付。
一路上,徐慎如不免还恍惚地想着顾春嘉。乐观诚恳的人已经这样草草地死去了,接下来呢?想完了这些,又想起顾春嘉说他的话,检点自己年来毫无长进的为人行事,只觉得无限悲哀。
他只顾着自己感伤,等从会上回来,才发现学校里出了大事。
顾春嘉的追悼会被反对此事的同学揭发了出去,还没有开完就被迫中止了,可事情却并没能中止。先是组织和参加的人都非常不忿,扬言要找出揭发他们的人算账,两拨人在校内打了一场群架;而后不知怎么说起别的,说到了卷入这段时间风波的其他教员和学生,最后说到了改革高等教育和拆分本校上。
这些事竟演变出了一场临时的游行,他们走过街上,就又有别的院校对此不满的人加入进来,折腾到了下午,才终于被各自驱逐回校、纷纷作鸟兽散了。
徐慎如回来,只见了一个残局。他太熟悉这种群体活动之后的一片狼藉的氛围了。学校里空着,看着和平时一样,只有布片废纸提醒着几小时前的盛况;许多人参加过又后悔了,也有得意的,但同样都在纷纷私语,把故事一传十十传百。
他倒吸一口冷气,说不出话。
兹事体大,当天晚上,平京市和教育部便都来了人。倒还没立刻抓捕,居然好声好气地问到徐慎如头上,要他详细报告、交出首犯。
话到这处,他暗中嗤了一声,心想原来没有立刻抓捕,是因为还没有弄清应该抓谁罢。但他当然不能表现出来,面上只说:“我今天白天都不在这里,真的是一无所知。”
学校里麻烦事多,迎来送往他习惯了,但他也清楚,这一次不会那么容易过去。对方十分坚决,答应游行的要求固然是不可能的,此外还要找到首犯、另要徐慎如配合调查,在几日之内提供一份滋事危险分子名单。
来人拿煽动阴谋的话说了一晚上,又用处置办法威胁了他一番,徐慎如从黄昏听到入夜,只觉得很腻。这套毫无新意的说辞他从以前听到了现在,听得太多,只觉得比学习班还使人犯困,可惜又和学习班一样不得不听。
他没忍住,看了看手表。这太不礼貌了,他只好又顺便去摸了摸头发,对人笑了一笑,做出听进去了的样子,用懵懂的语气问他们:“不是说,过了十月我们就要拆分到别的学校里去么?学生自然也要四散的,首犯都要抓了,还要别的滋事分子名单,做什么呀?”
对方不免觉得徐慎如十分不上道,这是心照不宣的话,怎么他不仅不懂,还不懂就问上了呢。
不过问就问了,警察局来的那人沉默片刻,边说边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套,抢先道:“自然是为了防止日后又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徐先生不想配合吗?”
不知道市里拿到名单,是会放着以备不时之需,会监视,还是直接拘禁?徐慎如没问出来,但并不争辩,只敬服道:“那怎么敢呀,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又说了几句一一答应下来,这才把几个人送走了,留下自己在空荡荡的屋里。秋季天气清朗,夜空上挂着许多星星,亮晶晶的。
徐慎如拉开窗子向外望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推开门,朝着档案室的方向走了出去。
档案室深处积满了尘灰。
里边的两排柜子有十年了,还是顾春嘉做教务长的时候放进去的。徐慎如没有这屋子的钥匙,叫醒人开门后才进来,这时已到了半夜。他从柜子背后望去,只见窗外星河灿烂,楼前一片大草坪上竟还猫着几对谈情说爱的情侣,大约没有想到这个时间了楼里还有人,更没想到这常年不开的档案室窗子后会有人窥视他们。
徐慎如按亮了电灯。屋内被照个透亮,衬得外边星月的光芒尽皆暗淡了。他拉开木质的柜门,扑开惹人咳嗽的尘土,这才抽出了几个盒子,拿到灯下翻看。
这是十几年前的旧档,他从里边选取了一些,拿出早就备好的纸笔,把姓名专业和籍贯依次工整地抄写下来,准备等明日一早,就把这个作为滋事分子名单送到市里去。这招数非他独创,以前见人做过,不过不是人名罢了。
名单好编,首犯却没法轻易糊弄过去。他们要找的自然一是顾春嘉的遗孀,二是组织追悼和游行的学生,徐慎如既不可能从自己手上交出谁,又不可能凭空大变活人,除了拖延亦无办法。
他去见了顾太太,顾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深夜痛哭,见徐慎如来了,便抓着他的袖子重复着说:“这些事不是我做的,徐先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不能交我出去……是不是,徐先生?”
徐慎如默然叹息,安抚着送她睡了。见顾夫人转回了卧室,他刚要离去,却微闻书房内竟有脚步声,门缝里也漏出了光。
徐慎如悄悄走过去,在门外听了片刻才伸手叩门。
开门的竟是王采荆,点了点头道:“我受人之托,来整理几本旧书和文字。”
徐慎如了然,只问道:“要我帮忙吗?”
王采荆说:“你不懂,只能帮倒忙。”
徐慎如说:“行,那你慢慢整。”
他却没走,也进了屋,在边上坐下看着王采荆翻动收拾。他环顾四周,指着书堆边上多出来的两瓶洋酒问:“那是什么?”
王采荆道:“那是别人给顾老先生的礼物。他原本说今年中秋要请我另外两个朋友吃饭,哪里知道……就有今日?”
徐慎如闻言,没说话。他呆了一会儿,十分自来熟地到厨房找到工具打开了一瓶,又拿了两只瓷碗在书桌边坐下:“一半给你师母顾太太留作奠仪,剩下一半,我就替你领情了。”
王采荆“哎”了一声说:“你在家里就偷人家的吃喝,还要不要礼貌和脸面了?何况中秋节是我的生辰,这是早说好要送我的,怎样也轮不到你——”
徐慎如理所当然地道:“这是他家的酒,当然要在主人家里喝。你喝什么都觉得差不多,送你做什么?”
王采荆哼了一声,说不过他,只问他别的:“这事究竟怎么办了?你怎么说的?”
徐慎如装模作样地回答:“本店今夜已打烊了,有事请贵客明日再议。”
王采荆失笑道:“明天?那明天你总不能拖到后天?这是什么好办法。”
徐慎如兴致盎然地把酒倒进喝汤用的瓷碗,倒了两碗,把一只推给王采荆。
王采荆摇手拒绝道:“你自己来罢,我可是敬谢不敏,今晚还有活干的。”
徐慎如便不推让,自己捧着碗慢慢喝酒。他看着王采荆低头收拾,便很是慢条斯理地念道:“你还急着做事。难道没听过么?正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还没说完,王采荆便打断说:“行了行了,都背串了,快安静喝你的去。”
徐慎如嘻嘻一笑道:“我才没有背串,这是刻意为之。”
王采荆无奈点头:“好罢,你又长进了,都学会集句了。”
王采荆哼了一声,说不过他,只问他别的:“这事究竟怎么办了?你怎么说的?”
徐慎如装模作样地回答:“本店今夜已打烊了,有事请贵客明日再议。”
王采荆失笑道:“明天?那明天你总不能拖到后天?这是什么好办法。”
徐慎如兴致盎然地把酒倒进喝汤用的瓷碗,倒了两碗,把一只推给王采荆。
王采荆摇手拒绝道:“你自己来罢,我可是敬谢不敏,今晚还有活干的。”
徐慎如便不推让,自己捧着碗慢慢喝酒。他看着王采荆低头收拾,便很是慢条斯理地念道:“你还急着做事。难道没听过么?正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还没说完,王采荆便打断说:“行了行了,都背串了,快安静喝你的去。”
徐慎如嘻嘻一笑道:“我才没有背串,这是刻意为之。”
王采荆无奈点头:“好罢,你又长进了,都学会集句了。”
徐慎如沉默一会儿,又自顾自笑起来,直到喝净了那一瓶酒才起身。这一瓶不是甚么烈酒,他酒量又好,这时依旧很清醒,道别离去走出几步又转回身,说道:“看你整理旧书,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里还有问你借的一本书,我一会儿回去拿了就给你送过去。”
王采荆头也没有抬地说道:“不急,哪天再说也行。”
徐慎如这么离开了,但王采荆是夜却没收到徐慎如还回来的书。第二天早上也没有,估摸徐慎如是说了就忘,不过他不急用,想着徐慎如也正陷在事端里,便没去问。
他在早上补着睡了一觉,中午方才起床。下午编了一份学习心得,晚间天凉夜静,正准备出去逛逛,便听说市里来了人,要在学校里抓捕滋事分子。王采荆大惊失色,赶忙出去看了看,只见警车就在草坪前停着,前来围观的职员和学生聚了个圈,圈里又渐渐分成了三个小堆,王采荆猜大概分别是支持的、反对的和想息事宁人的。
车前灯不住闪烁着,市里这次很是来了几个人。他们刚搜查过了宿舍区,刚在这里集合了,纷纷黑着脸站在玻璃大门前:那名单上边的人,他们一个也没问到找到。不仅没问到找到,每一个人接受搜查时的“不知道”和“闻所未闻”还都十格外诚恳,他们找来找去,寻不出一丝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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