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垆(1/2)
徐静川被带到平京时,这边已经入秋了。
北国四季分明,此时正是年中佳处,触目天高云淡,街上落叶澄金。这些落叶里边,银杏是徐静川觉得最耐看的,概因有些叶片并未黄透,中间还是绿的,边缘镶了一圈金色,显得十分漂亮。
她很想捡一片来仔细看一看,可惜身处武装押解的车窗内,也唯有在旁人不注意的间隙向外一瞥了。琴景泽已经及时离开了,所以她心里并无什么牵挂,这大约是少女特有的心情,她甚至不去肯以“革命”“新生”一类的词汇自矜。
“我想我对那些都……不太了解。”
不过,这种诚恳的谦退最易惹人暴怒。
她在外面的化名是沈小姐,这是她母亲的姓氏。当年暗送夫君离家的少妇若知今日,会用同样的姿态与女儿相别吗?但这是没有答案的了。
徐静川早年丧母,徐慎如又懒散,所以她常常跟在蒋夫人那边,性子和寻常大小姐很不一样,约是因为常年和教授内眷与年轻学生杂处的缘故。曾经的头发在偷跑时就已剪了,如今在颈侧整整齐齐地垂着,前额的碎发也长了,遮住了眼睛。她不会盘头发,长短都是散着,化妆倒是跟琴景泽假扮情侣时终于学了点。
后来他们两个假戏真做了,不过没办婚礼,她今年十九岁,结婚嫌早,何况婚礼麻烦,何如等胜利之后再办?徐静川不在意这些仪式和装饰,之前在嘉陵攒的七零八碎扔的扔卖的卖,送人的送了人,她拎个小箱子在中途下了船,转身就往别处去了。
她对平京印象有限,离开时年纪太小,重见竟觉比记忆中灰暗许多。因为风雨飘摇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等的那胜利能来?她也不知道,只猜测是快了。
这是内战之后的第三个秋季。两年半来她不曾见过徐慎如,亦不知父亲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怎样想。她不是在平京被捕的,受审而没有收押,却专门被带到这边,想是徐慎如已经知道了罢?
关押的地方没有窗,分不清昼夜,她在里边过了不知道几天,终于被带了出来。说不好奇去哪里是假的,毕竟酷刑她早有所耳闻,自己至今还好端端地呆着,已是格外幸运。这是会令她怀疚的幸运——她不能不想起那些不如她幸运的同道者。
就是在这天,她又见了徐慎如一面。
分别两年有余,徐慎如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徐静川头发剪了,居然有男子气。她脸色憔悴,眼睛里却有残存的神采,被束缚在椅子上,慢慢地抬头与自己的父亲对视着。
徐慎如神色很不愉快,欲言又止地盯了她一会儿,最后说:“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回平京来的。”
徐静川哑声道:“我也没有想到。”
徐慎如很悲哀地笑了一笑。女孩子垂下眼,轻声说:“你是来劝降的吗?”
徐慎如摇了摇头。多说话是很艰难的,他这时说不出了,背叛使他愤怒,而因为这件事替徐静川向人求情让他疲惫,这时候见了面,居然说不出一句话,只徒然地感伤。
徐静川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说道:“父亲从前,跟大伯父吵架,就当着我的面,我还记得。”
徐慎如不知道她讲古做什么,但他倒忽然想起徐若云曾经如何“祝愿”过他,也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骗着徐若云才得脱身的。不过徐若云比他幸运,彼时至少真相信了他,可到了今日,他却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知道徐静川在离他越来越远。
徐静川说:“那时候你说,我们家的门风,只有逆子,却没有叛徒。我并不求得谁的谅解或者理解,我只是做我的事罢了。”
徐慎如沉默了。他能让人答应留下这个女孩子,可是他自己却留不住她了。互相劝降的话只要一见面就知道不必说,徐慎如不必说,徐静川也不必说。他们只能隔着一张桌子在守卫的注视下沉默相对了。
过了不知多久,徐慎如才说:“你还有些东西,从前落在了华阳,我拿到了这边。”
徐静川“嗯”了一声,平平板板地答道:“都是些零碎,我早就不要了。随你想怎样收拾就怎样收拾罢——扣子开了。”
徐慎如闻言低下头。他外套的扣子本来都是扣着的,但有一粒正在共同注视下脱开。徐慎如把它扣回去,叹了一口气,最终说道:“你先在这里吧。每过一个星期,要叫你向外打一个电话。”
徐静川只说:“好。”
临走之前,他们又对视了。徐静川这时才约略露出些留恋神色,徐慎如望着她,却知道那留恋底下的决绝。他无法不知道,也不愿意再徒劳地继续对话,而宁可就这样保持沉默,也算得上一种变相的粉饰太平。
他转过身,推开门,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慢慢地沿着楼梯走了下去:他今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徐慎如去年夏秋复职,起先是财税那边,后又连着央大。央大的学生运动十分严重,在位之人索性挂冠,师生便又有人想起徐慎如——上峰暗示的另一位人选太不讨喜,把徐慎如衬得无比合适。一时之间,怀念他的氛围倒和当初要他去职的一样浓厚,使他哭笑不得。
他刚回来时,徐若云构陷他的事就被人有意无意地散播出去了。但他并未有昭雪之感,他泄密是个笑话,被构陷难道不是?一样滑天下之大稽。何况徐若云已经走了,只剩下他尴尬罢了。
不过,天下滑稽之事不仅一桩,所以到了现在,确实已经可以自圆其场、走下台阶。这阵他一直自己在家,此后倒多了个念想,在每个星期日早上等徐静川给他打电话。
萧令望回来不久,便被他大哥弄回乡下老宅照顾病着的老爷子,不许进城。今春萧老爷子病故,他自然要处理家事,又要守丧,直到前两天才说今日可能溜回来,少不得又抱怨了一番他那位小妈如何难缠。
他脱逃的事糊弄过去了,但萧令望难免为此郁郁,徐慎如自然要分神去安慰他,只是这安慰究竟有多么空洞,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了。
他常给萧令望写信,却不是每封都寄出。这已成了一个习惯,之前他以为萧令望牺牲了,曾写过很多告解式的情书,后来分隔两地,也总压下一两封最为丧气的草稿,怕寄去太过晦暗。只要写过,就像得到过疗愈,倒不必真非要拿给人看。他想,如果自己寄了萧令望一定肯读,有了这种信念就很足安慰,反而不必寄出。
此时国内的局势已近乎全线崩溃,他上周原本预备要辞去财经职务,不过出了徐静川的事,一时无暇他想。现在那事告一段落,徐慎如回他自己那里,便依然斟酌写好他的辞呈。
情势如此,要他一个人挽回是力所不能的,何况萧令闻争权的事还没有结束,眼看就又不知会做什么。内忧外患尚看不过来,图穷匕见这一出,他实在缺乏欣赏的兴味。
至于中央大学……跟财政比,则到底有不一样。徐慎如北上经过嘉陵,也路过中央大学战时的旧址,人去楼空,那个校门倒还在,萧令望见状问他离任时想了什么,徐慎如难得正经地说:“没有想什么。我早便不应当兼任,出了事损伤学校的名誉,他们那样说,也是应该的。”
萧令望笑:“我不信。”
徐慎如道:“真的。我不过是既觉得顾先生太清直了,若是用他,战时在物质上难免被政府欺负,又不愿意上面再派不认识的人来罢了。”
萧令望“噢”了一声,说:“可是学校并不承你的情,你居然没有刻薄话讲。”
徐慎如牵着他的手,很平淡地说道:“央大不必承我的情。这是我自作主张、自作多情,换个说法,也不过为了我自己高兴。这是私心,本就不应该要人家承我的情。”
萧令望无话可说,只道:“好吧,文人真麻烦。正反说都是你们,一套一套的,总之我不懂。”
时局日非,他什么也保全不得,保全央大稍显容易,便用这等办法求得心理安慰,就算别人看不穿,承情的也真是自己。只是从前还有些期盼,如今却不知可以盼什么。
递完了辞呈,他就回家等着萧令望。
这爱情太困苦了,别人家的夫妻都是一起过日子,只有他们是在分别与重逢的道路上反复循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尽头,何况他们究竟不是夫妻,连抱怨都不能公然。
萧令望在他身边四仰八叉地躺着,闻言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来说:“徐先生是聪明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徐慎如问:“嗯?我想不明白什么?”
萧令望严肃地说:“偷情有什么不好?很好的嘛。典故不是有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们比夫妻还好上两层呢。”
徐慎如道:“这什么典故,这叫俗话。那后边还有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你怎么不说了?”
萧令望道:“最后那句是新学伪经,我不信的。”
徐慎如笑着推了推他:“书都没有读过几本,你还论上今文经和古文经了,真不怕闹笑话。”
萧令望坦然道:“我是你偷来的,人家笑也只笑你。”
他说完这句就兴致勃勃地下地,要到客厅拿吃的去,拿之前还故意捏着腔调给他学别人应当怎么笑他:“徐博士怎么和文盲混在一起去的?还偷情,咿呀,都不害臊——”
徐慎如绷着脸轰他:“你快去拿,不然不让吃了!”
等萧令望走了,他被留下在床上,这才笑了又笑。
到了年底,平京终于守不住了。
除此还有一件新闻,萧令闻给自己加了个全国大总统的新名号,以期勠力同心、共克时艰,又在政坛上撤换了最后一批人。徐慎如在家里也知道,胡言乱语便冒出来,一边说“沉船上一般人都不想理事,难得竟有人争抢头等舱”,一边又说“共克时艰,难道克他么”。
只是这等话终究不好对着萧令望讲,就只有去跟蒋瑶山说了。
蒋瑶山答道:“不过,我一向看他生得周正,面相很稳重的样子,之前在嘉陵,打仗什么的也做得还成呀。”
意思是除此二条,连蒋瑶山一时都说不出别的。徐慎如正沉默着,蒋瑶山又对他说“你刻薄起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全然是看热闹,就没有一点忧愁惋惜?”
徐慎如道:“我是很惋惜,我惋惜得都要睡不着了,那又有什么用?国家一至于此,我不是没有料过,但是心里的预演总不如真的,到这时候才知道滋味。”
蒋瑶山问他:“你心里预演的什么,总不会是投河吞枪,要做孤臣孽子的?”
徐慎如说:“子玄今天说话好厉害,我还以为走错门走到采荆那里去了。”
蒋瑶山却道:“我这却有我自己的道理,你不明白。我虽然新派,骨子里却是旧式的文人,是不会阻拦孤臣孽子投河蹈海的。”
徐慎如就说:“都年底了,央大的池子都结冰了,好厚的一层。孤臣孽子,我是做不来的,请蒋先生饶过我罢?”
蒋瑶山自然没有不饶他的。徐慎如又说几句要出去逛逛,等真的走出去,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他来见蒋瑶山本是想说这另一件事的,思前想后,究竟没有说出口。他拐过几条街,叫了一辆黄包车,却直到坐上去还没有决定好,直到人家催得紧了,才报了个地址出来,渐渐地去远了。
徐慎如走是在中午,再来蒋家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蒋瑶山一大清早见到他,问道:“你闹了什么大事,来得这样勤快?”
概蒋瑶山虽少言语却看得透彻,徐慎如闲聊找王采荆更多,但王采荆向不懂安慰人,他来得这么勤快,多半是求个安心的,便问说:“怎么一清早就这么困,昨晚上没睡啊?”
徐慎如脸色发白,轻飘飘地点头道:“没。”
蒋瑶山道:“你干什么了?”
徐慎如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样东西递给他。
蒋瑶山伸手取来,他翻翻正面又翻翻背面,说:“这是你们的那些人留下来的旧照片,给我看做什么?”
徐慎如却只往下说:“当时我们学校对面有一座桥,要过了河,再过几个街区,才有另一所学校,李阜清就是那边的。他比我毕业要早一点,回去也早,这是我们冬天里送他回国,在旁边聚会,拍的合照。”
蒋瑶山又看了两眼,把照片拈起来夹在手里,点了点头,笑道:“是,我知道。你很会喝酒,还很不怕喝出麻烦,是他送你回来的。我在写我的文章,好不容易写好了,你呢,坐下来,人都分不清谁是谁了,拿起来就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写这没用的,上手就给我撕了扔到壁炉里,气得我说不出一句话。”
徐慎如道:“你好记仇,我都忘了。”
蒋瑶山说:“你第二天就忘了,不用到今天。我从没想过还会有这种事,措手不及,当然记得了。”
他拿着照片感慨道:“所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这上面的人,如今在世的、又在国内的,没有几个了罢?”
徐慎如没答,只低声道:“我昨天下午,是去杀人了。”
蒋瑶山跟徐慎如相识至今,已经很听过一些新闻,因此听了这个开头连声色都不动,只反问道:“这事你以前没有做过,如此新鲜?”
徐慎如说:“不是,这不一样的。有人觉得生无可恋,前途未卜,既不愿意被软禁一辈子,又不愿意日后被敌人当做内战的战犯去审,所以声称要做孤臣孽子。”
蒋瑶山愣了愣,说:“如今已经年底了,水面都结冰了,还做得甚么孤臣孽子。”
徐慎如闭了闭眼,答道:“我把冰面破开了。”
蒋瑶山此刻才渐渐明白他在说什么,大吃了一惊,敲了下桌子道:“这是什么事,你也做得?”
徐慎如说:“晚了,我做完了。这事恐怕今天白天就要在城里传遍了。李阜清的事我没有对你说过,他虽然没明说,起居和与外人来往却都被监视着,不许他出门。我这一两个月,也只去见过他两回,他昨天服毒轻生,毒药却是问我要的。”
蒋瑶山沉默了一会儿。过后他才说道:“他不认识别人了,非找你头上?他女儿不是也经常出入的?”
徐慎如道:“哪有让女儿来做这种事的?”
蒋瑶山道:“你们俩一会散伙一会合伙,你和他有仇么?这么急于报复他,看他快些死。”
徐慎如却说:“我是好心,毕竟我们是朋友,那张照片上的人只剩我们两个,他在京里能谈生死这种闲事的朋友也唯有我了。仇人的话,我还不肯让他们如此干脆呢,你应当知道我的,怎么会这么说?”
蒋瑶山道:“因为旁人都会这样想你。”
徐慎如先叹一口气,后冷笑一声:“这么想也很好,免得我解释,还怪麻烦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却没有语气那么干脆利落了。这件事做的时候他是将心比心,觉着易地而处,自己不希望连求死都被拒绝,但过后回顾,却想李阜清实在是一个求生又好面子的人,他说死就死,难免有几分意气和下不来台在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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