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与塘蒲晚(1/2)
身与塘蒲晚
萧令望到华阳时,西南的雨季已经到来了。他这次归来也没有提前预告,徐慎如几乎以为要等天下太平,他们才能再安心见面了。
这是下午三四点钟,他涉雨而来,徐慎如赶忙带他去换衣裳,又烧了热水洗浴,等萧令望进了浴室才蹲下身去打开他的背包。他心想这个包也应当洗一洗,打开的时候却觉得奇怪:那里边没有生活用品,只有一些七零八碎,很不像收拾过的。
徐慎如笑着敲了敲浴室门,问道:“你那个包,是怎么收拾的呀?里边奇奇怪怪的。”
里面没人答话,徐慎如诧异地推门进去,只见萧令望背对他站在莲蓬头下,没听见似的。
他又喊了一句:“小萧,发什么呆呢?”
萧令望怔怔地转回头。徐慎如脑子里忽地晃过什么,但不太清晰。他只问:“你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说呀?这次能留多久?”
萧令望隔着水声笑笑,回答得很简短:“没来得及。要待一阵的。”
徐慎如又问:“水热不热?”
说着他就向内走。地面有些滑,他走得挺慢,身上穿着乳白色的睡袍,睡袍外披了一件毛衣。萧令望盯着他,竟因此觉得他像开司米绒一样柔软、像丝织一样光洁,比热水还要温热。
徐慎如走过来,试着水温打量萧令望一丝不挂的身体。
萧令望竟觉得异常羞耻,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徐慎如看就笑:“别怕。咱们两个总不能每次都跟要饭似的,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一见面二话不说就要先上床。我就是看看你,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萧令望没太大变化。瘦了,但还是很高大结实,身上有些小伤痕,可能黑了些?没黑太多。徐慎如问:“你怎么回来的呀?”
萧令望还不说话。他今天特别羞涩呆滞,手不知该放哪里,话不知该说哪句,只伸手关上了莲蓬头,说:“徐先生的衣裳都湿了。”
徐慎如“噢”了一声,又盯了他一会儿,问他:“你怎么了?不大高兴的样子。是不放你回来?”
萧令望说:“我不想走了。”
徐慎如道:“那不走。”
这样的萧令望就有些像个小孩子。不大讲理,却很懂得委屈。萧令望身体里可能真住着个小孩子?徐慎如抿了抿唇,很温柔地站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胸脯,摸了一手的水渍。
萧令望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走了,徐先生肯收留我吗?”
徐慎如道:“当然了。我还会把你扔出去吗?你快洗澡,洗好了吃饭。”
他说完就要走,却被萧令望一把拉住了。年轻人从身后搂住了他,湿淋淋的。徐慎如觉出水珠透过睡袍沾在身上,萧令望则感受到柔软的衣料触碰着自己的身体。
他把下巴搁在徐慎如肩上,小声地说道:“徐先生是不是已经觉得奇怪了?”
徐慎如问:“什么?”
萧令望说:“我……本不应该到这里来的。”
徐慎如被他紧紧抱着,点了点头。
萧令望说:“我是跑出来的——我——”
他没有说下去,但徐慎如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萧令望沉默了好一会儿,徐慎如挪了挪目光,便瞥到他在无声地哭泣。又过了一阵,那无声的哭泣变成了有声的呜咽,泪滴在徐慎如的领子里,蹭在他面颊上。
徐慎如从没见过萧令望哭,既吃惊又心疼,默默抱紧了这年轻人,由着他哭了一会儿。等萧令望渐渐平静了,徐慎如才拍拍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背,轻声道:“好,想哭就哭,我什么时候都会收留你的,不要害怕。”
萧令望没答话,徐慎如温和地说道:“你把我弄湿了,我和你一起洗吧?松手,让我脱了衣服。你把水打开。”
萧令望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这年轻人是偷跑回来的——这很出乎徐慎如的意料,但他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他默默地脱了衣服打开莲蓬头,热水便浇在两个人身上,萧令望比他的肤色要黑一些,在这时候对比难免非常分明,惹得他们不禁同时笑了。
出浴之后,萧令望穿了徐慎如的睡衣,长度倒是尚可,只是有些紧了。徐慎如则翻出一件旧式的长衫穿上,颜色灰扑扑的,宽松地挂在身上。他的脸又被水汽蒸得格外白,竟真像是个文人,萧令望看见还觉得有些新奇。
他坐在沙发上,拿了条毛巾在手里,招呼萧令望:“你坐过来。”
萧令望就坐在他腿上。徐慎如搂着他,拿毛巾很细致地给他擦着头发,这时候才慢慢向他询问起外面的事。
内战是五月开始的,到这时候已经过去了五个月。虽然宣传上凯歌为多,实情却颇为不利,知情者都无法不忧愁。萧令望本打算留在航校,却萧令闻召了回去,派往了内战前线。
“我是跑出来的,”他吞吞吐吐地对徐慎如讲,“我不愿意再打下去了,几个月前才守下来的城,让我重新下命令,向地面投弹——要炸江桥的时候,我终于忍受不了,就趁着一次事故,假装自己也在里面,这么跑出来了。”
徐慎如叹一口气:“你啊……但是这仗总要打的。不打的话,是隔山而治,划江而治?想想也是不能的。”
不过他不想指责萧令望什么,也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萧令望比他干净得多,他在 这种干净面前是应当敬畏的。
萧令望说:“跑出来,我就后悔了。但临阵脱逃,这是要枪毙的罪,我做了就不能回头,只能一路向西,我想徐先生在华阳,就到了华阳。”
徐慎如道:“那么,你哭什么呢?”
萧令望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觉着……好难啊,要做自己甘心的事,实在是太难了。从以前,到现在,统共也没有几次。我实在打不下去了,我几乎要发疯,还有人驾着飞机叛逃到对面去,可是我不能认同他们,我不愿意去。这一路上,我也想,徐先生若是也看不起我,不肯留我,我能去哪里呢?就只有流落荒野了罢?”
他这个可怜卖得非常到位。徐慎如听了这句话,果然把毛巾放在了旁边,将头靠在他肩上,扒了扒他的领子轻轻咬了他一小口:“你故意卖可怜给我,我还能怎么不要你?”
萧令望说:“我可就只有徐先生这么一个主顾。”
徐慎如轻笑了一笑,说:“小萧强买强卖,我无有办法啊。”
他又问:“那后来呢?”
萧令望道:“后来我就在这里了。”
徐慎如在他耳畔道:“你在军队里,训练都白受了,不仅学会了胡乱怀疑,怀疑别人,自我怀疑,还学会了偷跑。简直毫不合格,不知道你当年怎么毕业的。”
萧令望垂着眼睛,只向地面看:“我也不知道往后怎么办。”
比之前途和军人的品格,他其实在意这重逢更多些。徐慎如抱着萧令望,抱紧了才觉得怀里充实,心里也安定很多。良久,他轻声说道:“你可真是幼稚得有恃无恐。到底是个小少爷,就算闹出天大的事,难道有人会大义灭亲不成?”
这句话就说得萧令望真正难以回答了。他转移话题道:“徐先生自己在这里,没有别人来过了吗?静川回来过暑假没有?”
徐慎如默然道:“平京方面说何苏玉暗泄机密叛国出逃,抓捕不成,当时便格杀了,你没有听过么?”
萧令望僵了僵,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喜欢何苏玉,也不知道这罪名的真假,何况下令的是萧令闻,他无法真正做出什么评论。
但徐慎如的语气是很郁郁的,这使他觉得不自在了,稍微动了动身子,在徐慎如怀里蹭了蹭:“徐先生不要伤感。”
不说则已,他越这么说了,徐慎如反倒心酸。事情真假他难确知,但跟何苏玉的情分毕竟远非寻常,听到消息时很是难受了一阵。沉默许久,他低笑了一声,温和地说道:“都过去五个月啦,你不要说这个招我。”
萧令望便转开话题。徐慎如没有提起徐静川,很敏锐地发现了,认真地问他:“静川去哪里了呀?”
徐慎如摇头道:“她说要回平京去,可是之后就没有联系过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样——”
他没有往下说,萧令望也失语了。他们此刻共同升起一种猜测,可是谁都没有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徐慎如后来问过蒋维嘉,也问过那当时所谓要一起走的苏小姐,最后猜测,徐静川恐怕是根本就不曾回平京去,而是直接逃跑了……到西北去了。
他简直不愿意去想。徐静川跟他抱怨过因为黄金案连带受了多少激进同学的白眼,说时笑嘻嘻的,大概心里却早是“激进同学”之一了罢?
这不新鲜。这是徐慎如自己年轻时就做过的事。他很容易就往那方面想,想到了,被噎得无话可说,不仅无话可说,也不能随便说。萧令望从徐慎如腿上移了下来,坐到旁边,低声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徐慎如也只能说道:“跟你没有关系的事,你就不要想了。”
萧令望应了一声,手很不老实地在他腰腹之间摸来摸去。摸了一会儿,徐慎如又觉得痒又有些不舒服,语气很撒娇地说:“你一缓过劲来,手就闲不住。我胃疼着,你不要乱戳。”
萧令望问:“怎么了?怎么又胃疼。”
徐慎如躲了躲:“也不怎么。”
萧令望并不松手,却凑过去摸到了他的胃部,感到手底下的器官在微弱地痉挛着,十分诚恳地好奇道:“我没这样摸过你。会疼么?”
徐慎如哭笑不得地答道:“会啊。你给我捂一会儿。”
萧令望的掌心格外温热,很令人舒服。徐慎如向他怀里缩了缩,闭着眼,再说话时便很有一种哪管外头天崩地裂的妖妃味道,懒洋洋的。他说:“我们就在这睡一会儿,起来再去吃饭。今天先要吃饭睡觉,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想……”
萧令望没忍住,把那妖妃的念头对徐慎如说了,又补充道:“我只是一说,徐先生不要生气。”
徐慎如真没觉出有什么可气的,反倒笑了:“妖妃啊,那也行吧。‘晋阳已陷休回顾’,你是不是想起的这个?”
晋阳如今是真不在他们手里的,徐慎如本来随口一说,萧令望却还愣了愣。
过后他才问:“那我们一会儿起来,吃什么?”
一个人的闲居变成了两个人的,他们有时出去逛逛,多数是等晴夜,抬眸即是星汉西流,便觉得氛围极好。周遭清清静静的,没有什么人,而且天色也黑,冬衣厚重,更不怕被人看出来,只有这时,徐慎如才有机会如此公然地挽着萧令望走在街上。
他们身高是差不多的,姿态又都好看,同行几使人有连璧之想,只可惜不敢在白日,也未敢留下任何照片。其他的时间,徐慎如闲来无事译外文小说聊作消遣,萧令望便成了他的第一位读者,到有趣的地方,拿着稿纸在床上笑成一团。
若不是知道,真看不出这是在炮声隆隆下避居后方的两个人,而只会以为是太平盛世里的优游生涯了。
萧令望的生日在十月底——这是徐慎如第一次赶上他的生日。在以往,两人各居天涯,实在顾不上这些空泛的仪式。但今时不同,徐慎如自己都不过生日的人,倒饶有兴致地研究起了萧令望的生日。
他过完这个生日就过了二十八周岁,渐渐朝二十九岁上去了,徐慎如说到这里,不禁笑道:“以后不能说‘你都二十八了还像八岁一样幼稚’了。”
萧令望道:“嗯?”
徐慎如说:“要说二十九嘛。”
萧令望被逗乐了。笑罢却说:“可是我这二十九年,什么也没有做好过。”
徐慎如没劝他,却只叹了一口气,很故意地、做作地说道:“彼此彼此,承蒙不弃。”
萧令望道:“我是对不起我的家庭了,大哥一直期望我正经地做点事,我却一次都没有过。我自己想做什么,实在也不知道,做什么都凭着一时的热血。以后呢?以后,胜也好,败也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世人。逃兵如何面对世人?还是回家做小少爷罢……”
徐慎如默然道:“能有热血,就已经很好了。”
他这句话是很真诚的,却恰巧勾起了萧令望的回忆,他问徐慎如:“徐先生还记得吗?你第一天见我那时。”
徐慎如想了想道:“大约记得。怎么了?”
萧令望道:“那时候徐先生说我做什么都是图自己高兴罢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徐慎如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也不知道,不记得怎么发现的,总之就是发现了。”
不过,萧令望这个生日也并没有很隆重地过成。因为之前那天他们两个下午才起床下地,到后半夜,萧令望一时兴起,又同他很激烈地缠绵了一回,天都亮了才睡下,第二天睁眼便是黄昏,计划过的出门只好全部作罢。
那天晚上,外头淅淅沥沥下着秋雨,两人吃了一碗面,这就算是过了个生日。徐慎如挑着碗里的面,看了一会儿,说道:“好罢,小萧。那么今天,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雨声不断,萧令望忽然笑了出来,说道:“这个时候,嘉陵也会下雨罢?”
徐慎如愣了愣才想起他说的是哪一件事。去年夏天,萧令望换班休假的时候曾经给徐慎如打过一个电话,在半夜,徐慎如在书房里伏案假寐,就被这个电话给叫醒了。
他接起电话的时候还不太灵光,对着那边低低地问:“是谁呀?”
于是萧令望就猜他一定是刚刚被吵醒。他能听出那声音里的绵软困意,而且徐慎如问得又这么直接,连接电话开头的寒暄都省了。徐慎如还举着电话等着,就听那边停顿了片刻,低笑了一声才答非所问道:“徐校长,你睡了呀。”
徐慎如听出了是谁,心忽然紧绷了起来,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最后他还是挑了先涌上嘴边的一句话,问道:“你怎么样啦?很久都没消息。”
萧令望反问道:“怎么没有?”
徐慎如叹了口气:“只有新闻,却没有你的信。”
萧令望就说:“那我告诉你,我们刚胜了一场。比以前好多了,可能过一阵,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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