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灰(1/2)
葭灰
战争胜利是在翌年的年初,春节之前,一月份,那时候徐慎如还在华阳闲居。
敌人投降的消息传过来是黄昏,于是这一天到晚上,城里也不限电了,也不宵禁了,人人都出来了,在街上狂欢。徐慎如听了这消息,当然也大松了一口气,不过他没能立刻狂欢得起来,反倒莫名心酸,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到外面去逛了一圈。
他在华阳没什么熟人,这是他窝在此地的原因之一,之二是这里风物很好,又是他不熟悉的。他有时很喜欢在不熟悉的地方生活,得这一点新鲜来当做趣味。除此之外,他的性情里仿佛有一种逃离的本能,这本能使他并不以颠沛流离为忤的。
外面全是人,人山人海,他顺着人流往前走,穿着大衣,半张脸都埋在软乎乎的围巾里。旁边吵吵嚷嚷的都是说着当地方言的人,徐慎如静悄悄地、像偷溜出来的孩子似的一路往前走,随便进了街边的铺子,一抬头,倒是个餐馆。
他很索性要了点吃的,面和汤一类,那老板很高兴地说今晚都不要钱了,他就说一声谢谢坐下。徐慎如的模样本来文气,在家里懒久没了锋芒,便很是纤柔面善。他又是一个人,因此有人拼桌并且搭讪,亦不稀奇。
人家问他做什么的,他说:“在师范学校教一点中国历史。”
但是他一看生活便是很优越的,如今公教界都很困难,对方想是不怎么信,他便道:“原是因为生活困难,所以改行,这样而来,才宽裕了一些。”
对方见状便想他是做投机生意的富商,竟拿出名片,说是同行,很有些自得。但徐慎如首先并不会连闲逛也揣着名片,即或摸出一张也是不能轻易示人的,便只好跟这人闲着谈天,把话从生意经挪到家常上去。
对方说话都是当地的口音,他倒很显然是从平京来的了,说些家长里短,不知怎么到了婚姻上,他只说自己是娶不上亲的,从前的相亲早已经告吹,大家便哄堂大笑。有人凑热闹问他说要不要介绍,结果徐慎如想起王采荆跟那寡妇的流言故事,自己也跟着笑了。
这是很单纯的、不假思索的快乐,像闪烁的光从浓云里漏出,漂浮而空幻,做梦一般。以前的痛苦归以前,以后的艰难归以后,眼下这一瞬却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管欣喜。
这五六年间他只觉俱是消磨,困乏得很,但炸弹没有落到他房顶上,刺刀没有悬在他头上,这是须得怀愧的幸运,而不可以再惆怅。徐慎如吃着那一小碗面,声气很绵软地说:“啊呀,嫁给我要吃苦的,就不介绍了吧?”
人家本来也不是真想,闻言当然又笑,一个老太便说他吃得还不如大姑娘多,这就不很讨喜,介绍也没有用,知不知道的?
那是,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呀,徐慎如也还是笑着答,答了搁下筷子。
外面飘着细细的雨夹雪,沾得人都潮乎乎的,但又不至于湿。嘉陵大约有礼炮响,不过在这边定是听不见的了,更少不了有集会,有宴席。那些热闹他都能遥想,所以也不用电话去打搅故人,自己逛够了,便依然回家去看书、睡觉。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很有几个月,连国府还都他也没回平京去。上下学校多是提前放假,春节后再到平京开学,所以徐静川也回了他这里。
这位徐小姐如今不到十八岁,不过大学已读了一半,跟蒋瑶山的长女蒋维嘉是同学。徐慎如问她有何打算,她笑嘻嘻地说:“我得要回北方去,不过不和蒋小姐一起。维嘉要回平京过旧历年的,我却想多在这里住一段。之后要走的同学很多,我自可以成行,不要你叫人送。”
他们两个难得同时在家,徐静川出门不多,不过倒常有同学来访,大约因为她家里人少,又有地方,请客过生日之类都很方便,徐慎如虽然在家,又常一整天都不出房门,便任凭他们在客厅里聚会。
这些人员,徐静川也对他讲过一些。谁长相好看,谁家庭辛苦,谁受同学的欢迎,诸如此类。徐慎如听了不动声色,心里却想,女孩子到了恋爱的年纪,真是藏不住的。譬如徐静川说起其中一位,口气立刻不一样了:“琴景泽的琴是子期伯牙的琴,不是那个更常见的秦。”
徐慎如笑听她说,她便说琴景泽如何聪明,如何可靠,读理科,之前差点就去做飞行员了之类。
徐慎如听见“飞行员”三个字,却是有他自己那点心事的,不由得马上说:“飞行员有什么好的?不就是……”
徐静川从饭碗里抬起头,问他:“就是什么?”
徐慎如道:“不就乱飞。”
徐静川并不对“乱飞”做出任何评价,而只说:“反正他又没有去。这些都不重要了——”
隔天又有人来,徐慎如本已习惯,毕竟在楼上全听不见,今日想起昨天那段话,却没忍住去门口看了琴景泽一眼。他跟徐静川说的一样,身材结实匀称,爱说爱笑,连眼睛都笑得弯弯,衣着很不起眼。
徐静川在问他:“你姓琴,却不会弹琴的吗?”
琴景泽很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姓钢,还要会炼钢的嘛?”
徐静川拖过他的手在手心写字,徐慎如从门缝看见了。他心里很不高兴,居然故意地走到客厅里去。
等谈笑真被他打断了,徐慎如忽又后悔,觉得这举止很失当,便借口道:“我找个东西。”
徐静川问他找什么,他却没能立刻编出一样来,只好说:“我忘了。”
说完,他随便从沙发柜上拿本书便走了。徐静川当然看穿了他,那天晚上过来闲聊,便从身后凑近了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徐慎如否认道:“没有。”
徐静川站在后面,过了一会儿靠在他肩上低声说:“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走了,不然会赶不上开学的。”
徐慎如很不舍得,但她向来自主,既然说走就定的要走的,便只说:“嗯,好。”
徐静川“扑哧”地笑了,见他还是不大高兴,又补道:“我和女同学一起,有她母亲和舅母,是你见过的那位苏小姐,不跟琴景泽一起。”
徐慎如这才拉了拉她的手:“好……我知道。你小心一点,到平京给我写信。”
何苏玉回平京之前,也来见过徐慎如一回。蓝雪桥还没走,要跟着公司在这边拍一点东西,何苏玉跟着她一起到了华阳,便顺道来看望徐慎如。
这天徐静川也出门了,只有徐慎如自己在家。战争胜利了,萧令望却还不能回来,不过国内暗潮汹涌,他知道这是难免的,心里却觉得寂寞,看见何苏玉来消解他闲居的寂寞,自然很是高兴。
天色已经暗了,他们坐在客厅里。何苏玉正拿一只玻璃杯在手里喝水,徐慎如头疼的旧病犯了,便很不愿意开灯,只在走廊漏进的光里静静地盯着他看。
何苏玉早就不是个少年了,但他到徐慎如这里就显得比在外边幼稚,不知不觉还跟小时候一样把徐慎如当他的保护人,长不大似的;而徐慎如见多了人情变迁,知道他们两个这种亲近是很难得的,所以也一向真像家人一样将他当少年怜爱。
徐慎如同他闲话,说到蓝雪桥,何苏玉突然问他:“先生什么时候回北边去呀?”
徐慎如说:“我也不知道。我很懒得挪动……想想都很累的。又没有非回去不可的事,可能等我在这里呆腻了罢。我在华阳又不会做什么,难道有人不乐意么?”
何苏玉摇了摇头,嘻嘻道:“我今年或许要结婚,徐先生回去,就可以请徐先生出席酒宴。”
徐慎如闻言亦笑:“蓝小姐约你成婚啦?你这是预先问我要礼金,好,不管回不回去,也不会少送给你。”
何苏玉自然高兴,笑说:“徐先生教养我许多年,该是收礼金的,却这样揣测我呀。”
他们两个人显是都很期待这件喜事,可惜这个婚却并没有结成。
蓝雪桥拍完片子回京时,已经到了三月。她头一次久居北方,对这干燥而多风的春季非常厌恶,何况平京似乎不比嘉陵繁华多少,便连门都不很爱出了。
何苏玉这时却很忙,并不能经常陪着她。战后接收审判等等许多事都要处理是一回事,而另一回事更为严重,战前几经围攻却未能消灭的社会党在这六七年间发展迅速,平京以西以北有大片土地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他们名义上联合自治,但内战不可避免,双方俱是心知肚明。
还有略不可说的第三件事:国府内部的争斗自胜利后便未停过。这是他们的先天不足,若不是因为中间和东洋开战,只怕这争斗还要早上几年。事情林林总总,他很难不卷进去,一直在想是否要离开平京。
何苏玉一天天焦灼,蓝雪桥的脾气竟也莫名日益坏了。摔东西,把不爱吃直接扣在桌上,或者同何苏玉吵架。何苏玉是不爱与人争吵的,所以多数是他静坐,蓝雪桥单方面吵嚷,到最后便把脸埋在沙发上呜呜地哭。
闹得久了,何苏玉也很奇怪。这天又是如此,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先哄了哄,最后道:“你这样,我们以后可怎么过日子?”
蓝雪桥止住了哭,低声道:“反正你早晚不会要我的,也不拘早晚了。”
何苏玉觉得好笑,问她:“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
蓝雪桥嗤笑了一声,扭回头摸了摸何苏玉的脸。她摸得很轻很细致,纤长的手指和指甲从细腻光洁的皮肉上滑过,娇声低语:“玉玉,你看你的脸,比我的手还要白,多好看呀。玉玉的艳遇,若是哪天诚心去找,一定会多得数也数不清。”
何苏玉道:“我又不会去。那有什么意思?”
看多了自己母亲床上不同肤色的裸体,他自小就觉得艳遇没有意思,人一到床上,全都和是一样的情状,实在不甚漂亮。不过他又想,蓝雪桥要是认为坚贞可以变而为不,那么没有意思也可能变成趣味盎然,说什么都没有用的。最终何苏玉他只哭笑不得道:“所以这就是你闹了这么多天的缘故?”
蓝雪桥摇了摇头,嘴里却说:“是啊。”
何苏玉与她对视。她的眼睛颜色并不很深,但很亮,干干净净的,很大,眼泪就从这双眼睛里流淌下来,溪水一样,淌到领子里。他说:“绝不是因为这个,是你在糊弄我。”
蓝雪桥埋头在他怀里。何苏玉温柔的时候,平常的阴郁就不存在了,锋芒也褪下去,真是让人难免依恋。眼泪把他的衬衫打湿了,他抬手摸着蓝雪桥的头发,她今天没戴饰品,乌发柔软而浓密,在手心里丝绸样流淌。
他说:“如果你不说,我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你说我艳遇那样多,我们要是过不下去了,我转头不就可以去找了?”
蓝雪桥哭道:“你怎么就不能哄我呢?你说一句‘我不会的’就有那么难?”
何苏玉却很固执:“是我在问你。我哄你,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蓝雪桥便道:“我说了,我们也会过不下去的。”
何苏玉说:“那我也要听。”
蓝雪桥沉默片刻,搂住他的腰一字一字地道:“玉玉,你能代我杀一个人吗?”
何苏玉呆了呆,没问她缘故,只问道:“谁?”
蓝雪桥答道:“安昌运输,他家的小公子,名字叫做南友隽的。”
何苏玉还是没问她缘故,却先想了想,说:“这个——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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