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1/2)
徐若云出门访友人在华阳,并未赴徐慎如的邀约。
但徐慎如三位兄姐全部涉事、他才是泄密第一人的丑闻却准时传开,连周曦的姐夫也因为最早顶着压力发出报道声名大噪,弄出了“辣手如刀”的新称号。
徐慎如也听说了,哭笑不得地说道:“噢,泡椒鸡爪么?”
周曦轻咳一声:“徐四先生慎言。”
徐慎如刻薄话都懒得讲了,毕竟斗嘴容易,却是于事无补的。也正因于事无补,他连抓徐若云回来的心都懒了,徐若柏劝他,说大哥不会做这事,他就装模作样地听劝。
心里当然不信。徐若云怎么不会?天下也就徐若柏乐意为大哥担保,不知道他们兄妹四个究竟谁是真傻。当然了,现在来看,约莫是自己。
他怀疑徐若云不知怎么风闻此事,这才突发奇想故意买的黄金。这揣测虽然荒唐,但比起徐若霜猜的周曦可信。周曦的为人,虽然乐得落井下石,但还不至于专门弄这一出,而徐若云的突然出游,则坐实了他的猜测。
但黄金案并没有到此为止,令徐慎如没想到的还在后头:就在他决定不去找徐若云的第二天早上,便有人来说俞英致疯了,吵着要见他。
夏怀瑾和萧令闻不关心俞英致的死活,只要有这么个人就好;嘉陵法院只想办个轰动大案,却不想牵扯到这两边的争端,乐得先不拘捕公诉,所以俞英致现在被关在一间空房里,又有人监视,倒没立刻逮捕。
徐慎如受够了窝囊气,一心想把夏怀瑾弄进牢里才算舒爽,刚决心不给萧令闻这个面子。没想到俞英致却半真不假地疯了,一见他便举着一样东西发出凄厉的、哀鸣似的质问:“你要用我做什么?”
是一张报纸,不知道是谁给他的,上边正是周家姐夫“辣手如刀”的那篇文章。
徐慎如无言以对。俞英致读了报道,认定徐慎如才是泄密的案首,一定有陷害他的后招在等着。他一会要死,一会要活,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连眼神都渐渐涣散了,最后只尖叫着说:“都来向我要债,我死了好不好?好不好?”
徐慎如道:“我做什么不怕麻烦地陷害你?早顺水推舟不就是了?”
俞英致却说:“这是你的事,我怎么知道。”
徐慎如无奈地劝他:“你不要这样激动。”
但年轻人只是扑过来,抓住了他,使劲把报纸往他手里塞:“那怎么样?那我要怎么样?”
徐慎如一时恍惚,失口出声:“我不知道。”
俞英致默然了,却没有松手。徐慎如用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腕子,用了十足的力气,他这才疼得不再乱动了,嘴里只剩含混的呜咽。他没有松开,徐慎如也没有再动,静静站在那里,任凭俞英致勒着他的肩,听见呜咽终于变成了嚎哭。
这个年轻人死在那天晚上。上午他见了徐慎如,徐慎如临走,他又要求见佟小姐。佟小姐出于女性的恻隐之心从学校偷跑出来见了他,来了两次,第二次在一盒蛋糕里偷偷塞给他一把剪子。
他用这东西自戕了。
这事件牵涉的人多,处罚的都是泄密和办手续的人。主犯俞英致死了,夏怀瑾被撤职起诉,又搭上了央行的一位,买家则交了些罚款便草草了事。徐若云居然全身而退,但徐慎如必不可少地又上了一次新闻,因为有人说他推卸责任、意图灭口。
尘埃落定了,徐若云才从华阳回来,这时连编排徐慎如的剧本都已演出了一轮又被当局封杀了。他略作休整走进书房,这现下是一间空屋。东西多数都被卖出,剩下一些极为珍视的,都已经包装完毕,只待封箱。
天**暮,他坐到了桌前。桌上摆着这段时间收到的便条和书信,最多的是徐若柏写的。
徐若柏在今年春季跟他确定关系。不过徐若云忙着收集藏书和出外交际,徐若柏也不清闲,两人便没什么恋奸情热一说,只是隔三差五地共餐共寝罢了。
这些便条是徐若柏几次到访给他留下的,无非询问起居和谈论近况,他看过了,就收在一旁。剩下的里,有两张是徐慎如留的。第一张是个拜帖,随手拿笔画的,透着故意羞辱的气息,第二份是个字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徐慎如就等他到什么时候。
徐若云心情颇佳地叫了佣人过来问道:“徐四先生来过几回呀?”
佣人道:“那张拜帖是秘书递的,后来又有人来过。第三回是跟二先生一起,他们两个就在这里……吵了一架又走了。最后一回,就是送了那张字条来。”
徐若云饶有兴趣地问:“他们吵的什么?我不是吩咐过你,他们来了,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记住告诉我的吗?”
佣人颔首称是,低声道:“徐四先生说……老爷不回来,那他就请人到华阳连夜抓老爷回来,他就在这里等着,后来被二先生拉走了。”
徐若云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沉吟片刻,拿起徐慎如的纸条,在背面写了个时间:“来,给他送过去吧。”
徐慎如和徐若云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很昂贵的饭店,雅座里安安静静的。徐若云拿着菜单翻了一遍,徐慎如在对面也翻菜单,最后,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问对方道:“要吃点什么?”
又同时轻笑了。
徐慎如合上菜单,笑了一笑:“君容先生,你点罢。我客随主便。”
徐若云并不推辞,就点了几样清淡的菜。点完了,很客气地问道:“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要吃辣的么?”
徐慎如心说,换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毕竟他们从来就没有互相知道过这种事,从前就是,遑论如今?对于后一个问题,他只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
徐慎如并无食欲,今日见面也不是为吃,等服务生走了,他就问徐若云:“华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徐若云说:“我是去访友的。”
徐慎如道:“你的朋友没对你介绍过吗?”
徐若云想了一想,笑道:“有些古迹,某朝的祠堂故宫之类的,也有山水,大概就是这样的。怎么,你问这些做什么?”
徐慎如说:“我想去看看呀。”
语气平和,就像这真的只是一顿便饭。这时候上了凉菜,他们不约而同停下对话,各自先吃了一口菜,之后徐若云才说:“你想,也没有空闲的罢。”
徐慎如道:“君容先生不是都替我考虑好了?”
徐若云有片刻没说话,之后笑了一笑才说:“我以为你要打上门来的。”
徐慎如说:“过了那个时候,就懒得打了。算你运气好咯。”
当徐慎如说“懒得”时,徐若云便兴味盎然地盯了这个不怎么见面的弟弟一会儿,看出他比记忆里苍白一些,身上漫溢出厌倦和惫懒,显得很是缺乏生命力。
这模样徐若云颇为满意。徐慎如应该尝一尝的,他想,生命力流失的滋味,徐慎如怎么能不尝一尝?不过他并不说出来。
徐若云只是说:“过了啊,黄金案结束了?”
徐慎如搁下筷子,把两只手都放在桌上,习惯性地扣着十指。他看了看徐若云,很平静地说:“下星期就结束。星期一,或者星期二?之后我会离开嘉陵的。君容先生想亲自看一看自己的战利品么?可以去等着。”
徐若云坦然道:“盛情难却。”
徐慎如便说:“我从前只知道君容先生迂腐软弱,如今才知道原来还这样卑劣。”
徐若云满不在乎地笑了:“可能吧,确实是很卑劣。卑劣得你都不好意思提罢?你若是实在意难平,也可以在星期一或者星期二的时候,对记者和职员们公开真相,就说……”
说到这里,他微微低下了头,喝了一口汤。
停顿毕,徐若云道:“就说你家里恩恩怨怨难以了结,从你以前因为别人想报复我而被捕,说到我们分家,最后总结一番你卑劣的长兄不惜以公事为砝码,只为了让你不痛快。你说,这个说法和你泄密买金,究竟哪个更惹人怜惜?”
房间里空气沉滞,徐慎如很诚恳地回答道:“我觉得半斤八两。”
对话一时又胶着了。徐慎如盯着盘子里的菜,盯了一会儿,忽地嗤笑道:“你这算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倒真是周伯阳的好朋友。虽然你们事前没商议过,不过配合得很好嘛。”
徐若云摇头:“但是伯阳并不赞许这种事,你不必这样污蔑他。他知道这是我做的,都已经同我割席了。”
徐慎如“噢”了一声,说:“那他不赞许,你还要做?二哥和三姐姐都不知道你这么大的手笔,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徐若云道:“君白和你是一路的。她分家之后仍不消停,四十岁的人了,风流轶事还不停歇,搞得人家都来问我。她不是要嫁妆么?你们没算过那金价?正是她昔年要的嫁妆数目,我觉得很好。”
他没提徐若柏,这点被徐慎如发现了,很敏锐地问:“二哥也是跟我一路的?我以为他跟你呢。”
徐若云说:“他如果从此不能原谅我,那也是他的选择,过后我自会去见他。怎么,你还替我操心起来了?”
徐慎如闻言道:“可见君容先生真是恨我哪,不惜众叛亲离,也不怕万一失手身败名裂,什么都不要了,也要报复我。而且在风闻泄密那一瞬间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想得可真快,难道是日日夜夜在想?”
徐若云从只有两块的点心中拿起了一块,又把剩下那一块连着碟子都给徐慎如推过去,很是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见徐慎如没说话,他说:“这个很好吃的,你尝一尝呀。你看你,茶饭不思,这样不好的。”
徐慎如咬着牙说:“我真想——”
他说到后半句,徐若云便打断道:“真想杀了我么?你又下不了手。要不然,今天你我就不是在这里见面了。”
徐慎如道:“我想把这汤顺着你的领子倒进去。”
他说出这句,自己倒把自己逗乐了,解嘲地笑了一声,居然真拈起那块点心小口地吃起来,一言不发地坐着。
徐若云看了看他,说道:“既然你没有话说,那么我有话想问你。”
徐慎如说:“哦。”
徐若云问他:“我家阿贞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只说他葬在公墓,找不到人了?”
徐慎如反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徐若云说到这里,兴致盎然的面容终于垮了。他说:“当然是单独迁葬,日后入我祖坟!”
这声音都比方才要高了,徐慎如说:“单独么?”
徐若云道:“自然。我是不承认他那个女朋友做儿妇的,若没有她,阿贞会提早回家来,也许根本不会死!”
徐慎如抬手揉着又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眼睛看着饭菜说:“你看,你又来这一套。我就是嫌你这一套太麻烦,这才懒得告诉你。人家死都一处死的,你还要拆开,一个进祖坟,另一个,你想给扔到江里么?”
徐若云却说:“但这终究是我的事,你不应该越俎代庖。”
徐慎如道:“好,是我不应该,那我应该说什么?是我很对不起你。”
徐慎如这么轻易认错,这倒是徐若云始料未及的。但他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一种变相的无所谓,便高兴不太起来了。他冷冷地说:“道歉就不必了,咱们两个现在两清了。”
徐慎如手里正拿着汤匙。他阻止了自己像泼妇一样拿汤浇徐若云的冲动,只讽刺地笑了一声:“两清了?”
徐若云轻声说:“我这一生,生逢末世,经过的俱是颠沛流离。受兄弟的欺骗,受儿女的背叛,受无端的羞辱,受学生和同僚的议论,进退两难,手上洗不清的血债……徐若冰,你如此轻狂,如此自以为是,当然不会对我低头,我也从没有指望过。可是你要记得,天道终有轮回……这桩桩件件的滋味,我祝你一一尝过。”
徐慎如颔首道:“行,我记住了。君容先生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徐若云说:“我以前与周伯阳相交的时候,跟他询问过在国外购置地产的事宜,他也代我做过。你们都出过洋,我也很好奇,想去看一看。所以,等胜利了,我就不回平京去了。”
徐慎如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
最后一道菜也端上来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它,徐若云道:“吃菜吧,说这么多话,都耽误凉了。”
徐慎如很顺从地动筷子。
他们吃了有一会儿,徐若云才说:“你也不要怪我。”
徐慎如像在出神,被这一句话带着回过魂来,瞧着他就笑:“你说罢。我今日彻底地相信了,你对前朝并没有多少忠,即使是有,你至今也磨没了。可是你有愧疚,还有意难平。恨我是不是能让你轻松?不论有什么不顺的事,有什么你理解不了、自洽不了的,那都没有关系。只要都转到恨我上,就可以不那么复杂,也不那么难了,是不是?”
徐若云很柔和地回答他:“或许吧?你要是这么认为,那也是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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