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酒行(1/2)
没有轰炸,没有警报,却又是个大好的晴天,这是开战以来最安宁的国庆夜。
俞英致回家煮面吃,在厨房里只觉恍惚。夏怀瑾叫他拟的东西反复徘徊在脑海里:黄金要涨价十分之七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甚至猜度到在下午三点半才出决议的缘故。
当然了,缘故之一大概是经济署这边徐慎如拒绝在早上议事——他向不早起,上午十点钟之前都不见客。但这次不仅为此,而是因为当天银行早则三点晚则四点便会停业,翌日又是节假,可以防止知情人屯购黄金。
俞英致切着青菜胡思乱想,冷不丁切到了手,鲜血滴落在砧板上,他打了个冷战:夏怀瑾为什么要提前告诉自己,这算好处吗?可是央行停业,另一家售金的银行也停业了,即使不停业,他也连本钱都没有,就像锅里的面,清汤寡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样的人,一辈子早注定了,是么?他呆立许久,突然抬手熄了火,没有吃饭也没有找东西包扎,披衣就走了出去。
走到大楼门口,他忽然迟疑了。停业后的中央银行不应该是这样的。寻常是一片漆黑,今日却不一样,二楼好几间都亮了灯,只是拉了帘子,天气又格外晴朗,所以不明显。
是夜星汉灿烂,长河直悬于高碧之上,白波涌流,地上的人影都格外清晰。俞英致回头看了看,影子在门口的五级台阶上变得曲曲折折的。
他对同来的人说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罢?我觉得这里有些不大对。”
另一个人问他:“怎么了?”
俞英致道:“你看二楼。肯定有人在,而且是很多人。”
那人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不是更好么?省了我们的事。”
俞英致道:“我猜这件事闹大了。要是闹大了,闹得天下皆知,一件一件地查起来,难免会牵连我们。”
他同伴却笑道:“在我们来之前就闹大了,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错也是别人的错。来都来了,走到了这里,你花了一个钟头劝我出本金同你做这件事,说这是一本万利的,那样急切,怎么到眼前又改主意了呢?”
俞英致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好。”
他在楼里过了半个小时。这半小时本应该记忆深刻,但事后回想,有的却只是模糊光影和清晰到异样的细节。窗帘上的菱形花纹,静悄悄楼道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路过的人心照不宣的眼神,诸如此类。
不过,最使他难以忘怀的还是回家路上那晴朗的夜幕。
等他到了家,面条早成了黏稠的一坨,蛋黄半生不熟,用筷子一戳便流出金黄的汁液,而青菜还在砧板上,软趴趴的。他把这些一股脑煮了吃掉,全然食不知味。
但真正让俞英致食不知味的事情在后头:他一语成谶,这事真闹大了。
涨价消息公开之前,本应停业的几家银行却办了许多黄金买卖,但做的人太多,不出半日就有报纸登出了经过,城里简直炸开了锅。他的运气就这样不好么?只剩下空欢喜。俞英致闭些过去,等过去了,门外就赫然有另一重生活在等着他。只要推开门,迈过门槛……他耳畔响起了“吱呀”的一声。
但不是梦,是真的有人在推门。他抬头就见一位同事进来一屁股坐下:“唉……又有事做,今晚都回不去。”
俞英致问:“怎么了?”
对方叹了一口气说:“查账呀。经济署同中央银行那边合计好了,那两天的黄金交易全部作废,账却还要留着,上周日的账全都要查,但凡是能买卖黄金的银行和业务局,一个都不要漏的。”
他呆呆地说:“哦。”
面上若无其事,心底却又急又怕,吓了一跳。
查账结束,徐慎如也吓了一跳。
不是为数额,却是别的。涉事人员的名字都一一列在了纸上,用假名交易的,那些假名背后对应的真实账户也全都被翻了出来,其中有几个格外引人注目。
四个女名,前三个分别是徐若柏的正室夫人和两位姨太太,第四个是徐若霜的表字徐君白。最后两个男名的账目数额非常巨大,是徐若云和他在空袭中遇难的独子徐雅贞。
徐慎如吸了一口气:这名单是要见报的。
虽然他大可以把这几个名字删了,可是查账的所有负责人都读过——至少周曦清早六点钟起床,七点钟就会来走一圈,肯定读过。难怪方才遇上时要对他说什么“对贵府的门风真是不能苟同”了。
他还只当是例行讽刺,趣味而已呢。
周曦做事,当然不会止步于“不敢苟同”。徐慎如还没给徐若柏打个电话问是怎么回事,他就又摸了过来,低声问道:“徐四先生要删改名单吗?”
徐慎如很警觉地瞥他一眼。周曦道:“我知道徐四先生高风亮节,自然不愿意做这样的事,不过爱惜羽毛也是人之常情,若想这样,也不是不能理解。今天清早报社就有人来问过了,我只跟他们闲聊了几句,发稿当然还是要经徐四先生的手,要等明天的。”
周曦文绉绉的,但话可不是什么好的,徐慎如一听觉得不妙,问:“谁?还有谁跟你一样天不亮就起床的吗?”
周曦说:“你放心,不是中央系那几位大麻烦。是家姊的丈夫,一时好奇罢了。他姓张,你们以前见过的。”
徐慎如消化一番,眼前简直一黑。他很没有打机锋的耐心,只嗤笑了一声:“伯阳先生文采风流,估计是已经替人打好了腹稿,要好好写一写我是如何删改名单,你又是如何不惜开罪我也要将之昭告天下的?”
周曦很矜持地弯了弯唇角:“徐四先生这样揣测,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虽不敢自命君子,却也处处以君子德行为范的。”
这是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徐慎如懒得理会大人小人之争,迅速地点了点头,对周曦道:“行,你想要,那我回头就去给你立个君子牌坊。说你打腹稿呢,也确实是我不对,毕竟这种小事不值得伯阳先生亲力亲为,你闲聊几句,就足够一字千金了。我付不起这样多的稿费,也还有别的事要做,周先生请自便罢。”
周曦闻言很顺从地走了,临走之前还温和地笑了一笑:“气大伤身,徐四先生不要过于气恼。”
周曦说得容易,但徐慎如要不生气,那是很不容易的。
黄金案轰动全城,泄密人选就几个——确知这件事的不出五六人,他的干系就是没有也有了。如今张榜公布,他全家赫然在册,甚至不惜拿死人开户,当真难堪之至。
但答应查账的是他自己,答应见报的也是他自己,他决然不能反悔,删改名单更是不能,毕竟周曦说到做到,一定已经对他姐夫说了,约莫在这短短几小时之内连印行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罢?他若是删改了名单,不知会被编出什么新鲜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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