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生涯(1/2)
这晚徐慎如做了个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想徐若云的事想得多了,他自己竟也做了个春梦。来如春梦几多时呀。
睁开眼的时候,他就算知道彼春梦非此春梦,也还是忍不住默默地想了。他想,来如春梦几多时呀,去似朝云无觅处。
他梦见萧令望。
萧令望贴近他,不在学校,也不在他家里,不在床上。在空山雨后,在斜照西沉,在娟然如拭的纯净天幕之下。陈旧吊桥高悬谷中,清溪自脚下奔流而过,他躺在桥栏之侧斜着目光向底下看。
月亮爬上来了,水流过去了,萧令望握着他的手,他就知道这真正是个发生在春天里的春梦。是嘉陵的四月,胭脂耀眼桃正红,雪片满溪梅已落。
是江国之春,是去年。是夕青春值三五,花枝向月云含吐。
萧令望图方便,单膝跪在地上,凑过来吻他。他本能觉得害怕,要躲,萧令望就捉住他的手,攥紧了,低声说道:“徐校长不要乱动,小心掉下去。”
于是徐慎如就不敢动了。
青年的掌心是温热的,唇齿也是温热的,就是吻技大概不是那么好。徐慎如虽然也没亲过什么人,但他自诩比萧令望的技术要好一点。或者是因为萧令望实在太不会吻人了?所以连他都能觉出来自己是在被胡乱地啃。
太胡乱了,先啃得他嘴唇出血,然后才用舌头去吻他。萧令望气息绵长,又喘得匀,一场长吻之后徐慎如空自面颊泛红,喘着气仰面跟青年对视。萧令望觉得这样已经不够了,便彻底跪下来,方便自己又一次低下头。
他舔舐徐慎如的锁骨,拆他衬衫的扣子,伸手进衣裳里,轻轻地、细致地摸他的肌肤,令他微微发抖。
徐慎如伸手攥着吊桥的锁链,低声问他:“你……你要这样吗?”
萧令望应声点头,徐慎如第一次感到害怕了。他战栗了,想躲开,可是萧令望分明只是看着他,并不曾禁锢他,他却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原地,只能任之摆布。
萧令望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这眼睛在暮色里看不清,但徐慎如心里能想到。他能想到那双黑眼睛张大了,能想到那眼睛是如何迫切地在注视着自己……
至少在梦里是,在梦外也曾经是,他见过的。
年轻人解开了他的衬衫和腰带,徐慎如就笑他:“在外边别的不知道,这一套倒是学得很麻利。”
梦里的萧令望摇了摇头:“不是在外边学的。”
徐慎如被摸得抽了一口气,然后回答他:“唔,那就是早就会,无师自通,天赋异禀。”
萧令望又摇了摇头。桥板是很硌得慌的,徐慎如暗自皱眉。合着雾露的夕风吹过来,还有一点点凉冷。他差点想催萧令望快点,又觉得不好意思,闭住了嘴。
萧令望再次低头吻他,吻过了也不抬头,温热的舌头滑过身上,到停顿的时候才说:“我不是要徐校长肯同我春风一度的。不是我家老太爷养兔子,也不是聂大炮玩他的顾问,图两个人上床快活。”
徐慎如心里想,唔,如果你床技同吻技是一样的,那也确实是快活不起来。
但是表面上他不说话,他就只是笑:“我明白了。不是床上快活,那这是山里快活?”
萧令望闻言一口咬在他脖颈上,咬得徐慎如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咬完了这年轻人才道:“徐校长若是女人,就要让你给我生孩子的,做我太太,一生一世的那种——当然啦,要是你想到外面去做事,也是很好的,都可以,总之,就是这样。”
青年解释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道自己说明白了没有。
而听的那一方呢,徐慎如只是“哦”了一声,问他:“那为什么不是你做我太太?”
萧令望道:“我可不要给你大哥做弟媳妇。规矩太多,还容易丢了小命。”
徐慎如扑哧笑完,不说话了。萧令望见他举起了白旗,便一无停滞地长驱直入,要不是看着在吊桥上怕出事,只怕还要翻来覆去地折腾。他记得那感受。
在梦里天亮的时候,他醒了。现实中还没亮,才过了没多会似的,惹得徐慎如先是羞耻,紧跟着就是简直吃惊。倒不是吃惊萧令望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而是吃惊这几句的言语。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他自己的梦,而他居然在梦里给萧令望编出这样的话,什么生孩子、娶太太、弟媳妇之类乱七八糟的,岂不是他自己整天想着给人生孩子么?真是荒唐至极。
虽然以他对彼的了解,觉得这话即便真从萧令望嘴里说出来也不太稀奇,但被他自己心里想着做成了梦,则别是一番滋味了。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默默地把脸埋在被子里,虽然屋里没有第二个人,却还是埋了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抬起头向窗前看去。
月亮挂在外面,光亮透过帘子映进来,照着地下,显得空荡荡的。
他攥着被子,从梦境里渐渐醒了,醒透了。但他有点不舍得,居然又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回忆一下梦里的画面。
他想起萧令望的袖口,挽起来的,干净雪白的。袖口里露出手腕,肤色比他自己深了一点,被他不知道怎么给咬了,咬出一个血印子。
萧令望长得很英俊,睫毛很浓密,徐慎如就伸出手蒙住他眼睛,低声叫他:“你眨一眨眼睛。”
萧令望眨眼,睫毛在徐慎如手心轻轻地扫过去。这时候情事的余韵已经过去了,他们并排躺在桥上,桥面宽度有限,他们离得很近,徐慎如握住他的手臂,有些赧然地摸了摸自己咬的牙印,问他:“疼么?”
萧令望笑里沾着轻佻:“原来徐校长跟小猫似的,会咬人的。”
徐慎如躲进被子里,朝窗外惘然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寂寞,是他从前不知道的寂寞。从前只是冷清,冷清也是他习惯的,从没正经想过要找人做伴,但现在,萧令望如果此刻在他眼前出现,他就要抱住萧令望,抱住他,然后咬他……是咬他,不是亲吻他。
徐慎如忽然想起一件事。是去年的事。萧令望坐船离开之前,将之前在火上烘干了的、他的衬衫从小手提箱里拿出来,还给了他。徐慎如回到家,发觉那件衬衫的口袋里有一封信。
说那是信或许夸大了,那只是两页信纸,写好之后没有信封,用另一张空白信纸裹住了,叠了好几折,塞进徐慎如的衬衫里。
他当时没有拆开。
他不舍得扔掉它,却一直没有拆开看看,看萧令望究竟想对他说什么。许是怕拆了又后悔,或者多生事端,也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来日方长,万一来日萧令望弃绝绮念后觉得可羞,一定会宁可他没看过的。
他光着脚爬下床,走到书房去。那信被他夹在萧令望以前的信里,放在了最底下,轻易看不到,也想不起来。但此刻他突然非常想看了,哪怕那已经是过时的、废弃的、无意义了的话……
是出于好奇,也是想找些安慰,徐慎如拧开了台灯。
萧令望的字迹锐利而舒展,很是自如好看。他喜欢用蓝黑色的墨水胜过蓝色或者黑色,但时隔经年,那蓝黑色已然变得灰暗了。借着台灯的光亮,徐慎如拆开了折叠的外封,展平了里面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条。
这应当是在山顶,在梁台书院的厨房里夜宿的那一夜,萧令望借着火光写下的。那一晚他们轮流守夜,一共轮了两遍。徐慎如捏着纸边,想象萧令望打开箱子,掏出纸笔,伏在灶台上写字的模样。
如果他是最后一次醒着守夜的时候写下的,那么他打开箱子,是不是已经看到了东西被动过,知道了徐慎如穿过他的外衣,也就能想到,徐慎如其实也摸到了暗怀隐秘的照片?如果是,那么他会写什么?
他低下头去读。
萧令望的语气温和如微雨。他在纸上给徐慎如写:
“我今天有话要对徐校长说,您若答应了,这纸上的内容我会自己说给您听;如若不然,徐校长或许根本就不想知道的,那么就更无须我留言,所以这信本不该写。但我总怀着万一的希望,想留下它们给您看,何况这些话也无从向除您之外的人说起……
因此我姑且写下来罢。
我爱慕徐校长,是由来已久的了。先生一向担心我是否被您引诱,您担心的没有错,或许这就是真相。徐校长的身份年纪、缺陷瑕疵,还有为人的怪异性情,不论是悲观凉薄,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大抵知晓了。我知晓,而且被引诱,风流俊彦总是擅长迷惑人心的,所以请您不必为此觉得罪恶。
这是我至高的赞誉,请您只当是我甘愿被引诱。邪路,正路,或者随便什么路,又与我何干呢?我是为您的美丽多情而心折,不是为您的完美和伟大。我愿用美丽多情来描述您,就像您想拟我为美人一样。假如您觉得被冒犯,啊,那我唯有无可奈何地承担全部责任。我有多么无可奈何呀!
我心里知道,自己就是撞玻璃窗的鸟,您是甘愿害怕地看着我落尽了羽毛,也不肯把窗子打开的罢!可我却还在这里,还斟酌着呆一会儿、天亮之后我要对您说什么,要怎样说,才能击碎那玻璃。
徐校长不相信我,我或许应当写点海誓山盟,但这不好,既然都不被相信了,盟誓便没有意义。所以我不如说点别的……就还是说诱惑罢。或许是的,我不与您相识,就会走上妥当的路,结婚生子,平安一生或者葬身他乡;但是也可能是更不妥当的,去喜欢别人,男人或者女人,弄出更多的乱子来,比现在还要乱的。
未来是未可知的,而现在我如此真切地迷恋您。是,与诱惑对应的是迷恋,我迷恋您。
落笔的时候我渐渐明白,我失败在于您不爱我,或者不相信我。是“或者”而非“并且”,因为足够爱则无所谓是否相信,而足够相信则不需要那么丰盈的爱。
这二者都不是我能扭转的,所以我唯有不厌其烦地重复申诉,只想得您一顾。您究竟有多残忍!引诱白鸽,又拒绝照顾它。简直像玛格丽特,像她对待那些伯爵公爵,以欣赏翅羽上的血迹为乐。
徐校长或许要辩解说,自己本意并非如此,可我虽然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要埋怨您。
(啊,可擅长引诱本来也是一种风流,是一种令我欣赏的天赋,就像连您不必要的纤敏悲怨也对我构成引诱一样)
白鸽就要飞走啦,徐校长。您要抓住它吗?
您抓住,它就是您的了,不然它就要飞走了。飞到哪里去,我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此刻我是如此留恋、如此钟爱着您……飞走使我心碎,但我却要飞走啦。”
语句结束在这里。徐慎如捏着这两张纸,沉默了。
他呆了一会儿,对着虚空喃喃地发问:“白鸽还在飞吗?”
他猜想它已经不再飞了。它远行,消失,或者去随便哪一座城堡的窗口。它大约更想要一扇为它留着的、半开的窗,而不是雨水里紧闭的玻璃。
他心口升起一阵酸楚的刺痛。徐慎如把纸条折好,握在手里,站起来看了窗外一会儿,最终又慢慢地蹲在地上,无意识地摸着地毯的绒毛。
白鸽不见了,他对自己说。
徐若霜说到做到,真的拉着徐慎如回了家。
回的是徐若柏和徐若云同居的小公馆,这四个人有至少十年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这时候凑在一起,居然还有点新鲜。
徐慎如一直偷眼看徐若云和徐若柏相处。他倒是不打算干涉,更多是好奇,好奇徐若柏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以他对徐若柏的印象,他二哥不像是一个喜欢用这种办法泄愤的人,所以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大概就是认真的罢。
倘若是,他也不大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家里内闱后院这些事,从父母那一辈就一向奇闻辈出,所以到他们这代里出些什么都不新鲜,只是想起前朝别的世家议论他们,说他们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便居然有些想笑的意思。
这话还是王采荆对他讲的。王采荆说,自己在学界的朋友里,有人跟周伯阳有旧,曾听过周氏那么一句话,道是“徐氏的门风与训诫子弟的规矩,自然不容我置喙,但我实在是不敢苟同”。
王采荆同他说起的时候并无任何批判之意,是拿这句当作比对江南与北方士子风气不同的材料,他听了也不恼,只淡声笑道:“你又说我。”
眼下徐若霜想分家。以如今时代的风气,这次一分,恐怕日后也要渐次各自为政了,高门大户大约总要风流云散,徐慎如觉得有些感伤,但也实在没有什么挽留的意思。甚至若不是徐若霜拉着他来挡刀,他都没资格、也不大有兴致在此列席。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总是纠缠,有什么意思?虽然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地在其中沉沦着。
他和徐若霜坐同一边,大哥二哥坐另一边,这是个长条的方桌,座次也是随便坐的。徐慎如抬眼看,见对面的徐若柏给徐若云盛了汤,放在了手边。徐若云装模作样地拦着他,当然没拦住,过了一会,拿着勺子慢慢地舀了一口汤,喝了下去。
徐慎如看完了全过程,不由暗暗笑了一声。看这阵势,几乎要让人以为之前没徐若柏陪着的时候,大哥都没自己吃过饭,是餐风饮露生活的。
这一年徐若柏怎么哄徐若云的他不知道,但结果摆在他眼前,竟仿佛是不错的样子。虽然还是好像有不对的地方,但一时也说不上来。
徐若云今天穿了他一贯喜欢的、银灰色的绸衫,仍然是不嫌热的长袖,幸好徐若柏不知道在房子里安了什么,温度倒还颇为舒适。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是四个人里唯一戴眼镜的,神色安宁而矜持,话也说得不多,只听着徐若柏和徐若霜两个人慢慢地对话。
说到兄弟分家,和徐若霜要自己的那一份嫁妆上,徐若柏显然不大赞同。他本来倒不是特别在意此事,毕竟他此刻经济优裕得很,但分家之后自己和徐若云势必要分开居住,何况他也不大明白,徐若霜倘若坚持要嫁妆,那给她也就是了,又为什么非要分家不可?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