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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彼柏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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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来得很快。

嘉陵的夏季十分炎热,这是这些从全国各地涌来的避难之人在去年和前年就领教过的,今年倒是习惯了许多,再看那丰水期奔涌的江流、葱郁的树木啦,这种种景象居然也显得亲切起来。

白昼渐长,但因为太热,反而使黑夜更惹人留恋。这天徐慎如夜间从外头回来,感到白天积攒的暑气消去多半,夜风柔和清凉,坐在阳台上,简直不想回房间去了。

今天一个同事做生日,他是从宴席上回来的,喝了一点酒,但不算多,刚刚好。阳台上开了灯,徐慎如窝在小沙发上,何苏玉倒了两杯水搁在桌子上,他们各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面对面坐下。

他们最近见面的机会并不是太多,但是赶上赴宴的时候碰到啦、空袭的时候正好躲在一起啦什么的,何苏玉就一定要送他,年纪不小了,却还跟小孩子似的黏人。

放下杯子之后何苏玉抬手看表,徐慎如见状,不禁笑道:“你是要算着时间,去蓝小姐家里吃夜茶么?”

何苏玉被说中了,倒不局促,只跟着也笑:“连先生都听说了。”

徐慎如摇头道:“是你,我自然要听说的。”

他把喝光了水后只剩下冰块的杯子端起来,贴在因为酒意而发热的面颊上,觉着舒服了许多,又笑着去问何苏玉:“那你时间算好了?来得及么?”

何苏玉点了点头。

他脸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虽然没弄得太夸张,但到底无法复原如初了。那玉质一样的肌肤上留下了两道划痕,是与周围皮肉相异的怪异青白色,细细淡淡地纠缠着。

徐慎如心里怀愧,但何苏玉本人倒并不在意什么,只开玩笑说:“这下可真是白璧微瑕了,先生要替我作赋么?”

徐慎如只好叹一口气,转过眼去瞪他:“我哪有作赋的本事。”

何苏玉和从前相好的那位顾小姐已经分手有一阵了,跟喜欢请人到家里吃夜茶的蓝小姐则是最近才相识的,因为女方是个电影明星,跟什么男人常来常往容易引人注目,所以很快这一对男女就在嘉陵城里成了谈资。

这女郎有个很好记认的风雅名字,叫做蓝雪桥,大约是从艺之后新取的罢?蓝桥春雪君归日,只不知道是等谁归。

战时胶卷稀缺,能拍的电影有限,于是许多女明星也会演些话剧之类,蓝雪桥新接的剧本正在夜场上演,所以何苏玉总是算着时间,先叫人接她回家,自己再到她家里去约会。

想到这里,徐慎如又补充道:“就算要作赋,你该找蓝小姐的。什么‘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啦,只要把秋改一个夏字,不就好了?”

何苏玉被他取笑得没法,只站起身来道:“那先生睡觉罢,我再等一刻钟,就找蓝小姐作赋去了。”

徐慎如“哎”了一声,一时二人又沉默了。他衬衫外还系着领带,这会觉得热了,伸手就给拆了下来。

何苏玉看见了,忽然站住脚说道:“这领带很好看,我还是头一回见徐先生买这种花纹的呢。”

徐慎如闻言,笑问道:“是么?”

何苏玉倒是说得没错。徐慎如对衣着一向不太有心搭配,领带围巾一类小东西都是挑最稳妥的买,很少有这样花纹明显的。

何苏玉说:“是呀。”

徐慎如解释道:“这不是我自己买的。”

何苏玉问:“谁呀?”

领带和领带夹都是萧令望上一次回嘉陵的时候在城里顺手买给他的,那还是前一年的四月。徐慎如对何苏玉说了,何苏玉惊奇地说道:“我不知道,原来你们还这样熟悉的。”

徐慎如说:“不知道也正常,在平京,在央大那时候我都不怎么出门,你也正忙。你们两个没碰上几次,能面熟就不错了。”

何苏玉应了一声,又笑问:“他现在在外,还有消息么?”

徐慎如摇了摇头。

二人又对谈几句,看时间已差不多了,何苏玉便告辞离去。

但徐慎如却没去睡觉,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阳台沙发上。房子里极宁静,连楼底下值班的副官都早已经睡了,只有座钟在不断滴答、滴答地响。

他听在耳朵里,一声一声地数着,竟莫名地感到一阵惆怅:从那次离去之后,萧令望信守诺言,竟真的一句音讯也没有了。这是他们说好了的,合情合理的,但他还是很难不觉得可惜,一可惜就差点怨恨,想萧令望干嘛要那么执着呢?

但也没有答案。或许不执著就不再是萧令望了。

杯子里的冰块还没有化尽,徐慎如拿起来晃了晃,晃出一阵不再清脆的声响。院子里的植物或许是因为缺少女主人的缘故,一看就是乏人打理的样子,自顾自地、杂乱地葱郁着。

站在栏杆边上,他不困,但也不甚清醒,大约是真的喝得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多,连眼睛都是发黏的,分明不想睡,又睁不太开。

徐慎如靠着栏杆,静默地闭上眼,在心头尝到一种杳远的幽怨。他已经不再是个少年了,但看来却比寻常人要显得年轻,就好像并没有经过生活的那些磨砺似的。

此刻他这样交握着双手倚在栏杆上,被拆开了的领带像围巾一样松散地垂落,白色的西裤和白色的衬衫溶解在月下,静默的姿势像一页纤柔的纸片。倘若楼下有女郎经过,或许也会忍不住驻足的罢?但在这个时候,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

这栋房子是许多年前别人就建好了的,不知当时那主人是怎么安排的,一楼的灌木离房子比别家都近。树木也是同样的近,其中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长得十分高大,枝条朝着阳台伸展,竟仿佛触手可及。

他怔了一会,抬起手向前伸着,试图摘一片梧桐叶下来,但那树只是看着接近,其实还有一段距离的,无论他如何伸手,都难以摘到目光所及的那几片叶子。这令徐慎如觉得十分挫败,手臂呆呆地悬空了,又看见自己腕子上戴着的手表,表仍然是萧令望给他的那一只。

他将表慢慢地摘下了,拎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拿着甩来甩去的,听它的铁链子细细碎碎地作响,很有趣的似的。这趣味可谓是幼稚的,但徐慎如也不管那些了,只觉得好玩,盯着表链和表盘像钟摆一样在空中摇晃。

一切在他不小心松了手、将表甩出去的一刹那戛然而止。

那小小的物件在黑暗中掉进灌木丛里,连落地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他起初还呆了呆,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尔后才懊丧地“哎呀”一声,再一次向栏杆底下望去。

这是房子的背面,阳台下根本没有甬道小径一类的东西,只有一丛一丛密集的灌木和灌木外高大的乔木。灌木外还种了茶花和月季,都是一茬一茬不断开谢的,这时候正值其中一次花期,在月夜里肆意乱开着,姿影摇摇曳曳。

手表是那么小的东西,掉在这样的地方,他就算看得再仔细,又如何能看得清楚?自然连个踪影都不可能发觉。但找总还是要找的。徐慎如想起上一次他也以为这块表丢了的时候,后来发现是被徐若柏替他拿着的。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那么这一次真的丢了,大抵是这表跟他没有缘分了。人没有缘分,表也没有吗?他想了想,又顿悟应该是既然人都没有缘分,表就更不会有。

他回去屋内,又下到一楼,来到院子里,绕到屋后那一片灌木丛处,扒拉开植物向下看。

这才暗悔自己应该带个手电筒的,但是他又偏偏没带。其实他也没抱什么找回来的希望,虽然找回来的愿望是如此真实,但他过于懒惰……光是扒了一会儿那些花花草草,就已经觉得很厌倦了。

徐慎如沉默着站在院子里,呆呆地,不知所措地,像个不小心把冰淇淋掉在地上的小女孩,手里空荡荡的,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萧令望已经一整年没有给他写信了,他在此刻倒是忽然想给萧令望写一封。不寄出的,不必要寄出,只要写。

徐慎如上楼时顺手折了一朵茶花。

折下那朵红茶花的时候,他就想起萧令望是如何在另一个这样的夏夜,将另一枝红茶花插在自己衬衫的扣眼里,也想起自己后来又是如何将那枝花抽出来,搁在床头的柜子上。

那朵娇红的茶花在后来迅速地枯萎了,他是知道的,而他原来似乎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居然在他的记忆里保留得如此清晰,甚至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历历宛如昨日,连对话都一句没忘。

但昨日已经是很远的事了。战争使某些东西加速,也使另一些减速。

譬如婚姻,譬如爱情,有些人变得放浪急切,生怕还未尝过活着的滋味便仓促死去;但也有另一些人,他们因此反复说着“等胜利了”、“等我回来”,或者“现在没有机会,但以后会如何如何”一类恳切的海誓山盟,最终却都没有回来,回来了,也情随事迁了。

经年不过是昨日,昨日却也漫长如年。

徐慎如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抽出信纸,给钢笔灌满墨水,略过抬头的称呼,先朝下面写去。他要先写内容。他抿了抿唇,在纸上轻轻地写下这封信的第一行。他写道:

“今夜我忽而想念你。”

也算第一次,他想起萧令望问过的话。

那年轻人曾经问他:“徐校长在嘉陵,会想我的吗?”

徐慎如彼时没有正面回答,是因为他不想说出真相,因为对那时的他来说,真相是没有,是不会,是习以为常。不是全无心肝的那种不想念,倒更像安之若素的,像人间别久不成悲的那种,仿佛你来了就来了,走了呢,也便走了。

他并不后悔拒绝了萧令望,因为他彼时都没有想念,又怎能说深爱萧令望呢?所以他确实不应当允诺萧令望什么。通讯使人欣悦,分开时他也期待重逢,但那不是想念,最多算想起。

和今夜全然不同。他继续向下写:

“今夜我忽而想念你……非常想念,就是非常盼望你此刻在我身边的意思。如果那太难了,我也愿意反过来,换成我在你身边。虽然或许我要被你那惊险的生活吓到的。”

写完这句,他停下了笔。他有很久不曾写过这样的信了,要慢慢斟酌应该用的口吻,慢慢把自己近来的生活叙述进去。

这叙述其实不难。

徐慎如是个称得上啰嗦的人,对生活里这样那样的事,总是有许多话讲的。只是这些话里头,有些不合适对什么人都讲,有些则不合适对任何人讲,沉默得多了,就像是沉稳了。

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都是他想要讲讲而又无处随意找人去说的。

但是他于亲缘上一向淡薄,枕边也没有什么可言语的人;若是都对朋辈倾诉呢,则有多有不妥当之处。和同僚言谈要小心谨慎,和学界的人言谈又要知道分寸,即便是对着何苏玉和王采荆这样亲近的朋友,也并不合适将生活里的种种细故都坦诚倾诉的。

就比如一些纤细的情感啦、不合时宜的抱怨啦,人生无常的感慨啦,诸如此类的话,都是他矜持着不大愿意对那二位泄露的。

然而萧令望则从一开始就仿佛并不在那需要矜持的名单上,是让他轻松甚至放肆的一个,或者他不知不觉就已经相信,不论自己说什么,萧令望都能够听明白。能听明白,是最重要也最艰难的事。

他又想起,萧令望从前与他书信往来的时候,展现的也是类似的姿态。年轻人很少在他面前可以装出成熟大方,表现得多的倒是纤敏冲动、甚至情绪化的,都是些少年人的特质。

倘若以这样的标准来看,他们或许早就比任何朋友、亲人,或者随便什么关系的人都要坦白而亲近的罢?相互赞许也好,反对也好,不论争辩还是倾诉,都无损于这种亲近。至少除了爱情,他们可以肆意谈论任何事。

徐慎如把台灯拧亮了一点。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身后塞了个靠垫,不紧不慢地写了下去,话题乱糟糟的,都是些零碎琐事,也不顾什么次序了:

“小孩子长大,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上个月蒋教授家的维嘉小姐要考央大,最后却差了一点分数,她心里不高兴,决定明年即或再考大学,也要到下关去读书,再不肯经过这伤心之地了。可是她全家现在还在伤心之地住着,每一天进进出出,岂不是更伤心的?

静川已经高中了——其实年纪还小得很,只是上学莫名早了——听这样说,就也要和维嘉一起到下关去,她们两个说好不要分开的。我不好拦她,只是她若走了,连周末月底,家里就也只有我一个人了,单想一想,都觉得清寂得很了啊。”

写到这里,他想起深恨自己没有哥哥哄着的徐静川一直对萧令望念念不忘的,又补道:

“上次你回来——”

才写下这几个字,却难得犹豫。

徐慎如几乎全然忘了他这封信从来就没有过寄出的打算,因此其实写什么都是不碍事的。但他既然忘了,便一味在想,想萧令望上次回来,是在船上分袂的那回,也不知他还愿不愿意提?或许是不愿的。

但再仔细伪饰又嫌做作,索性就这样坦荡荡地写下去:

“上次你回来,正是星期日,我送你走后,回家的时候静川也在家里。她问了我的去向,我据实以告,她便感慨说,真遗憾没能见你一面。

……

固然有同僚攻击我以央大作为从政的资本,容留毕业生为公务员以成派系云云,但央大那一边的事近来却也不少。

之前因我受了政院的任命,士林动辄议论纷纷,一有什么不如意事,便都推脱在因为我恋栈校长职务不去上头。什么薪资啦,食堂啦,还有现驻在下关的两校也缺乏经费,觉得分配不公平之类的,闹了好久才消停下来。

但我恋栈不去,前后算来实在无甚好处,若以此论,就趁前任中风的机会兼做央行的总裁,岂不快活?又何必受他们的诛伐。

……

战时的财政,窘迫何待我言。而军方之挥霍哪怕不是人所共知的,以我数年前在军中的经历,亦可以猜得一二。至于实业之困难,物价又如何,如此种种则更不必提起。当此时局,央大和研究所至今未罹削减经费之苦,不过是同僚诸君给我留的体面尔。

可以想见的,若我去职,决然不会出现什么三校平分经费的好事,只怕是立刻同时削减,不给一点商议的余地。因此哪怕落了这样的议论,我之于学校,也唯有能留则留了——只是这等缘故,终归不足与外人道啊。

(我说这样的话给你听,这封信倘若被截留了,落在报社里,你我大约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我既然落笔,就代表已经擅自替你做了决定,认定你乐意与我同死了,万望你恕我僭越之罪的。)

……

我同你说过的周伯阳先生,前一阵又一次向我介绍了他过继来的儿子,本是他侄子的一位少年,名字叫做周恪的,今年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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