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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之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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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之华

山雨在后半夜便停了,到第二天早上,就是萧令望最喜欢的那一种天气,晴得透彻,晴得滴水,天空像一块冰,入眼是干干净净的大片蓝色,没有一丝云。

下山时,他们走了另一条路。时间有些赶,幸而萧令望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箱子,直接去往码头,倒还来得及。

这一次没有了吊桥和泥泞,有的只是一级一级的石阶,两人因为赶时间而说话极少,只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喧闹的街市还在一段路程之外,周遭树木葱茏,寂寂无人,世界都浸在一股朦朦胧胧的氛围里。

快到山脚时,萧令望忽然回头看了徐慎如一眼,问道:“徐校长在嘉陵,会想我吗?”

徐慎如没有回答,却笑着反问道:“怎么了,你会么?”

萧令望不假思索地道:“会啊。”

徐慎如又沉默了。他尽量使语气接近调侃,开口问道:“那是有多想?”

青年回身望了望来路,两侧枝叶摇晃,入眼是蜿蜒的石阶。

他笑了一笑,答道:“比这路上的台阶还要多,比嘉陵江水还要长。”

徐慎如说:“我数不清台阶,也不知道江水有多长。”

萧令望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回身大声道:“台阶已经到了尽头,可惜来不及数。但是要说嘉陵江水,先生跟我去码头,送我过江去坐船,就可以知道了。”

徐慎如看着他。再送别一回罢……就一回,别后无论如何,都可以别后再说的。他无由拒绝这请求,何况世道离乱,相逢格外艰难,拒绝送别也实在是不应当的。

萧令望要到对岸去坐大船,因此需要先乘轮渡过江。徐慎如买了两张票,和年轻人一起上了船,江水便在他们脚下流淌了。这艘渡轮是颇豪华的,但他们不约而同不想坐下,只站在甲板上往下看。

十分钟,二十分钟,总之不太长了,这就是宽阔的江水留给他们的、这一次离别前最后相处的时间,徐慎如惘然地垂下眼。

萧令望站在他身畔,贴近了,低声道:“先生知道了吗?是‘千里嘉陵江水色’那么长。”

徐慎如愣了愣,没说出话来,良久才道:“‘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我知道的。”

今朝相送东流后,犹自驱车更向南。

萧令望在他身边站着,握住了栏杆,接着道:“我有话想对徐先生说。”

徐慎如心里一跳。但他佯装从容地问道:“是什么话?”

萧令望说:“本来我想,我下次有机会回来,还会来看望先生的,不如到那时再说。只是一转念,那时候是什么时候?连日期都说不准,不如现在了。”

徐慎如注视着江水。他轻声说道:“你看,逝者如斯,古来万事东流水。想来也没有什么是能说准的,没什么不会变化的。”

萧令望好像在犹豫什么,偏头看他一眼,又看看越来越近的对岸。他抬起手,慌张失措似的,先是落下,又抬起来,在空中悬了一会儿。

最后他重新握住了栏杆,凑得离徐慎如更近了些:“我对先生的心,就可以说得准——与我前年夏天说过的一样。”

徐慎如只道:“你又来……又说这些。”

萧令望问他:“徐校长不信我吗?从前觉得我是说着玩的,过去快两年了,也还是吗?说到底,您就是因为年少而轻视我。可如果按照这个算法,不论过多久,我都追不上时间——”

徐慎如抬手,止住了萧令望的话。他说:“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完。”

萧令望点点头,不说话了。

徐慎如道:“我答应你,那多容易啊。可是我自知没有那样爱你,或许也这辈子都不知道如何能那样爱人,所以不想这样欺骗你,更不愿意用你做生活的调剂和消遣。是我自己怕这样的麻烦。”

萧令望的说:“什么麻烦?”

徐慎如望着江水,讽刺似的笑道:“我是很麻烦的人,到时候你就会嫌麻烦了。”

萧令望只说:“我不会的,我从不是那样朝三暮四的人。”

徐慎如的语气很平静:“我说情爱难以长久,不是因为嫌你年轻,而是觉得这是人心,是很自然的事。我甚至不觉得难长久有什么错,只是嫌太无谓罢了。”

萧令望很直接地问他:“所以徐先生就不愿意被人所爱么?”

徐慎如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不愿意爱人,也没有力气爱人,所以不被人所爱也是很好的。”

萧令望很坚决地说:“那我可以教你,可以等你。”

徐慎如或许是彻底地不耐烦了,或许是再不结束对话就要向诱惑投降了,声音还压着,但语气变得十分激烈,语速也飞快:“小萧,你放过我吧,啊?我在这世上,都这样过了十几年了,你做什么非要拿情话来折磨我?你听好了,我从来就没有因为你年轻而轻视你,没有一天,没有一刻是这样的,我是因为不再年轻而轻视我自己。”

说完那一段,他还嫌不痛快,继续补充道:“你爱我,我不反感,但是没有那么爱你,也许以后也学不会。所以要么是拿你当消遣,要么就得拒绝你,我说得够清楚吗?要是这样的话都还听不明白,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没读过书,所以听不懂二十个字以上的句子。”

萧令望呆了。他从没有见过徐慎如这样的语气和语速,不知所措地、受了伤似的望着对方,但对方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徐慎如前边说了那么多句都是一口气,居然丝毫没有换气,又迎着江风呛了风,伏在船舷的栏杆上直咳嗽。

萧令望哭笑不得,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啊呀,徐先生消消气。”

但是徐慎如看来是非把话说完不可,刚缓过来就继续道:“为什么我不会的事就必须学,我不懂的就非要懂?你教我,你等我,说得倒是很容易,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生死人肉白骨?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已经有那么多了,连你也非要强迫我吗?”

萧令望简直不明白他怎么就生这么大气,委委屈屈地站在那里。

沉默了一会儿,他很平和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觉得您不再年轻了。就算是有,对我来说,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徐校长回国起事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我现在的年纪,我此刻对先生的心情,就和先生在盟约上签名那时是同等的坚贞。”

徐慎如很是讥嘲、也很是空洞地笑了一声,说道:“那你可真会打比方,不愧是读过两个学期文学系的。”

萧令望不说话了。

徐慎如吐了一口气,望着逐渐逼近的江岸。他忽然平静了下来,声音变得很轻很轻:“盟书虽在,时局却日见艰难。故人风流云散,分道的,变节的,死了的活着的,说也说不清。你这个比方,自己觉得很巧妙,可实在不怎么聪明。”

萧令望闻言,最后问徐慎如道:“先生是真的不肯,也不愿意吗?”

徐慎如点头:“是。你可以不必在我身上费时间,没什么意思。”

萧令望紧紧盯着他,猛然感到一阵刻骨的、令他几乎站不稳身子的愤怒:天下竟有这样绝情的生灵。

他大睁着眼,看着翻滚的江水,看着船侧被搅起的白浪,张了张嘴,又徒劳地闭上,最后只说道:“徐校长空以新派人自诩,到了自己身上,却还是拿出蒲柳之姿不堪驱遣啦,妾心古井水啦那一套闺中妾妇的说辞。我真想不到,竟是如此懦弱的。”

徐慎如只淡笑道:“既然懦弱,就更是蒲柳了。你只当是从前没有眼力,错看了我罢。”

萧令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徐校长先前总留一线希望给我,可是到了最后,又终究不肯施舍我一点多情。”

他顿了顿说:“也是,怪我瞎了一只眼,看人都看不明白。我知道了,半面妆虽然风流,却本来就是同我无缘的。”

徐慎如听了这句刻薄话,立刻怒道:“萧先生要焚的书攒够了吗?还有闲跟我交谈。”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船靠岸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很不自然地下了船,站在码头上。

徐慎如干巴巴地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萧令望转身要走,又犹豫了一刹,补充道:“既然徐校长不愿意,那么往后我就再不会回来了。”

徐慎如刚要点头,却又改了口:“不,你要回来。嘉陵在这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你怎么能不回来?”

萧令望呆了呆,明白了徐慎如是怕他要走了还乱说回不来的话,便点头道:“好,我会回来的,只是不会再来找徐校长。至于信,信……有大事先生会知道,至于别的,也就算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是飘忽的,面上也失了血色。

徐慎如听着他说,很僵硬地站立着。他望着远处,忽而抬起手指了指,出声截住了萧令望的言语:“你的船来了。”

今日万里无云,在浩荡的天光之下,接人上大船的小船一只只地靠上了码头。人群喧腾了起来。

在回去的路上,徐慎如非常不像样子地掉下了眼泪。

对于哭泣,他并不觉得羞耻。凭什么矜持作伪的就比放浪形骸的要高明些呢?没有谁这样规定的,他从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规矩。

哭就只是哭,他坐船重回对岸去,在船上低头暗中垂泪,可惜他不是传奇里会泪凝红冰的美人,那咸涩的液体从面颊上滚落,落在衬衫领子上便消失无痕了。

他甚至来不及想明白自己是在哭什么:他以往从不为别离落泪的。

他毕竟已经历过无数的离别了。生离死别,生人作死别,弄到最后,实在也都没什么新鲜的。萧令望坐着船走了,船往更远的地方开,他则回城里,临时都城,他有时觉着自己从未见过这样惨淡的都城。

但他好像也不大知道,都城应当是什么样的?长安大道连狭斜,楼前相望不相知,那都是旧梦,是没有了的。现在有的只是新旧贵人们都挤在嘉陵这一片地方,在轰炸的间隙苟延残喘、歌舞升平,他有幸忝列其中,眼看着城里的物价翻番。

在码头上,在下船的时候,他遇见了徐若云:他是认得出自己的长兄的,哪怕是许久不见,隔着不少人,他也还是能。徐若云穿长衫,长衫是柔顺的、灰白的,戴金丝边眼镜,手里拿着帽子,步伐缓慢,看起来带着一点惶然和迷茫,好像失群的候鸟,不知道自己明天早上要往哪里飞。

徐若柏跟在大哥身后,正伸手拉住他,一身西装革履,空着的那只手里则拈着两张船票,递给了徐若云一张。徐慎如猜测,他们二人要上自己这条船,大概是想到江对岸去逛街,同时也是带徐若云坐船散心。

三人偶遇时,徐若柏正指着什么地方给徐若云看。在眼神巡游的路线里那两兄弟看见了他,但两方的动作都不曾停下来,只各自匆匆擦肩,融化到人群里去。

徐慎如盯着他两位兄长的背影玩味了片刻。

他有时候觉得徐若云幼稚,困守愁城,十来年了也还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只浸在坍塌的旧梦里;有时候他又知道,那也未尝不是一种特殊的幸运。徐若云是飘在这世间的,他从来不必要真实,也不必要踩在地上,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是天上流云恰好在人间留影罢了,而至于徐若云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取自这层意思,则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这一天和徐慎如猜测的一样,他们确实是去江对岸闲逛的。

迁到嘉陵之后,他们二人便一直住在一起。徐若柏是个花开堪折的情场浪子,因此除正妻以外颇有几位外室,大大小小的儿女也有好几个,他嫌不论同哪边住都要惹来麻烦,索性搬了出来。

在平京时,他和徐若云分居在两个院子里,常常半个月也见不到面;现在两人朝夕相处方便了许多,徐若柏便派人看管徐若云,叫自家大哥戒断烟土。

阿芙蓉这种东西沾上容易,戒断则极难,但没想到居然叫徐若柏差不多做成了。期间徐若云经过的种种煎熬自不待言,哭也哭过喊也喊过,简直从森罗地狱里转悠了一遭,至今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时常做自己被捆着手脚的噩梦。

这几个月里,徐若柏一直对他精心调养,其实很有效果。在徐若云的气色养得好了许多、看着比从前像个活人之后,他才终于又能放心地离开嘉陵处理事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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