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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都春寒夕(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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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都春寒夕

萧令望在星期五晚上到徐慎如家里去。

他穿便装,白衬衫黑西裤,式样和配色是很平淡无奇的,但衬衫和裤子都一丝不苟地展平了,扣子整整齐齐,手里拎着一只旅行箱,头上戴了顶帽子。

徐慎如从床上爬下来开门,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青年摘下帽子弯了弯腰。他说:“冒昧前来,打搅徐校长了。”

徐慎如这才回过神。他惊讶地问萧令望:“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萧令望嘻嘻一笑,眼神亮晶晶的,带一点幼稚的、邀功似的得意:“我找了呀,就能找到。”

徐慎如请这年轻人进来。两人本来是久别重逢,但由于通讯不断,倒比从前更加熟悉亲切了。他问萧令望:“你回来多久?”

萧令望解释道:“我后天下午坐船走。前两天回了家,今天只说我要走了,偷溜出来的。”

徐慎如悄声道:“那你要在我这里藏到后天吗?”

萧令望问他:“徐校长方便吗?”

徐慎如垂下头说道:“自然方便。”

话音刚落,萧令望便伸手抱住了他。这是一个很坦荡的拥抱,因为太坦荡,所以很难拒绝。年轻人很温柔地搂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睁着的,还故意眨动着贴了上来,用睫毛扫了扫他的面颊。

徐慎如被扫得退缩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说话。

拥抱足够了吗?他问自己。足够了。就让佳话永为佳话,柔情停在永远柔情。萧令望这样站在他面前,就能令他从飘摇世事里稍稍抽离片刻,而双方都能从中得到愉悦……那么就够了。再多,就不会仅仅是愉悦了。

窗外云层堆积,像是将有夜雨,徐慎如因此猜想不会有警报,很放心地给萧令望找了客房钥匙,自己也回了卧室。躺在床上,他听到外边先是收拾东西的细碎声音,然后是有人在踮着脚走路,最后是门锁扣合,发出“咔哒”的清响。

徐慎如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他觉得有点可惜:两个写信总要啰嗦几页的人,把这样好的夜晚花在各自睡觉上,不是暴殄天物么?

他便披衣到了客房门口,想叫萧令望起来做点什么。手已经举起了,只剩下敲门,可他却没有敲,到底放弃了。

哪怕他要雪夜访戴,也总得被访的是那个戴,才不会抱怨自己交了个奇怪的朋友,偏喜欢在半夜扰人。他现在不能确知萧令望是不是有半夜闲聊的兴致,就不应当敲门,万一萧令望已经睡熟了呢?

但那年轻人其实还没有睡。他听见徐慎如开门穿过走廊,正在门里屏住呼吸,等着敲门声响起,却没有等到。

徐慎如在沙发上坐下。

座钟滴答在响,但他没开灯,也不去看是几点钟,就默默地坐在黑暗里,不知道坐了多久。今年春季以来他便深受失眠折磨,睡前要么喝一点酒,要么就服镇静的药物,不然很难入睡,睡了也是浅得很,这晚也不例外。

但他此刻什么也不想做。

雷声轰隆地响起,夜雨终于来了。树叶沙沙摇晃,雨水在窗上倾泻,徐慎如这时候才终于起来开灯,因为嫌在漆黑中看不清玻璃上的水痕,会很没有意思。

亮光使他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稍感刺痛,他眯着眼往沙发方向走,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吱呀”一声,只见萧令望正从房间出来。

双方不约而同地呆滞了一瞬,徐慎如率先打破沉默:“你怎么醒了?”

萧令望解释道:“下雨了,我想起之前看见客厅的窗子好像没关好,怕漏进水来。”

说完,他走到窗前将两扇窗都关严实了,向外看了几眼说道:“这雨下得急,大概下不久的。”

他将刚才自己躲在门里等敲门的事情都揭过了,装作以为徐慎如也是刚醒,接着问道:“先生怎么也在这?不拉窗帘吗?”

徐慎如并没有怀疑什么,随口道:“雨声太吵了……窗帘留着罢,看看外头。”

萧令望便揉了揉眼睛,很顺从地走到沙发边坐下,试探地问徐慎如说:“唔,都不想睡了的话,那不如我们做点别的?”

徐慎如闻言,倒觉正合心意。虽然他到底未下决心去敲门,但居然机缘巧合,有一场春季的雷雨替他做了这件事。他往里给萧令望让出地方,随意地起了个话头道:“上次信里那几句话,竟真是你记错了,我找给你看……”

雨停之时,徐慎如正歪在沙发上给萧令望讲自己幼时的事。

萧令望生活经历跟徐慎如大不相同,因此听着这些讲述,觉得格外新鲜。从朝中世家的琐碎传闻、皇帝逊位时陪同出席的是哪一位妃子,到几十年前的沿岸风光,都像看西洋景似的,好奇个没完。

徐慎如跟他从雨起对谈到雨停。外头晴了,薄云掩映下居然有月亮升起,二人停下话头看了看时钟:已经到凌晨四点钟了。

徐慎如并不顾忌时间,只继续往下讲道:“我倒不是第一次来嘉陵。我父亲入过一次华阳,我也跟着,来过这里,可惜是在船上远远一过,没想到现在竟要长居。离学校这里不远,那座山上有个梁台书院,你知道么?先父还想去拜望山长的,耽误了没去,后来过不几年,那山长就去世了。他们到底没见上面。”

他抬手掩着唇打了个呵欠,低声道:“都这时候了,再睡明天没得出门了。你回来一趟,总不能就两个人对着在家睡觉。出去走走罢,你想去哪里?”

萧令望跟家里提前辞别了,自然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转悠,万一叫人看见了,怕不大好的。他想了一想,笑道:“就在这周围转转,后天到关口去坐船就好。”

他对这一片并不了解,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去处,只说:“要么就去那里看看?刚才说的那个,书院也好,梁台也好……去山里转转。”

梁台书院在一座古高台遗址旁,因此才得的名字,以前在江水上游颇为著名,虽然废弃许久,弦歌中辍,但引人好奇也是难免的。徐慎如没有异议,起身站了片刻,等头脑清醒一些,便往窗外看着问:“雨停了么?”

萧令望推开窗,往外伸了伸手:“停了的。”

徐慎如道:“那你去换衣裳。”

他说完,自己也转回屋里,过不多时就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手里拿一把黑色长柄雨伞。他在门口看着萧令望,很干脆地说:“这会也没什么事做,那就走吧。”

萧令望被他迅速到随便的行动力惊呆了,这时才确信徐慎如是真的打算现在就出门。他很怀疑地问道:“这么早就去?”

徐慎如颔首:“等我们到那边,差不多天就亮透了。正好赶个早嘛,说不定还能在山脚下吃个早饭。”

彼时徐慎如其实只是那么一说,萧令望也就那么一听,没想到的是,在天亮前,两个人居然真的坐在了梁台山脚下的店面里。

徐慎如找了张干净桌子。他把雨伞搁在旁边,自己则跟萧令望面对面坐下,这时候太早了,萧徐两个人甚至是这一圈几个摊子加起来的头两位客人,连老板都颇觉讶异。

到四月了,春天分明已降临许久,却还总不能把山城浸透。天亮前气温低,这里又在城外,风吹在身上,居然格外冷。萧令望自己冷得不行,见徐慎如还是神情自若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徐校长不冷的吗?”

徐慎如道:“冷的呀。”

萧令望无奈道:“那……”

徐慎如脸色诚恳地调侃他:“着急又不会不冷。我只听过心静自然凉,是还有心急自然热这么一说的吗?”

萧令望笑了,自己先选好了,又问徐慎如要吃什么。徐慎如略想了一想,要了一碗馄饨,很严肃地叮嘱道:“要辣的——”

萧令望想起他方才抱怨的“嘉陵千不好万不好,也只能用辣子同火锅弥补了”,不禁笑了一笑。

就在他笑的时候,徐慎如却刚巧看过来,很疑惑地问他:“小萧,笑什么呢?”

萧令望回过神。他没回答问题,只跟徐慎如对视了一眼,低下头又笑了。他心里暗暗感到微妙的、温热的怦然,夹起一口热烫的食物,把目光垂向了碗碟。

原来事隔经年,徐慎如依旧是轻易能让他怦然的。他一向克己自制,但在此刻,在堆叠交错的人间烟火里,他终于有些难以骗过自己了。

山谷间有吊桥,桥下是山溪。昨夜里下了暴雨,因此溪水涨了,翻着白浪,哗啦,哗啦。

徐慎如走在前头,他吃了早饭嫌腻,摸出颗糖剥开了含着,回头道:“过桥吧,这样近。”

这悬索桥年久失修,木板都是潮湿的。围栏上的绳子也是,宽阔倒是宽阔,就是看起来摇摇晃晃的,徐慎如走上去却不迟疑,四处看着,感慨道:“我今日也是‘舍命陪君子’呢。”

萧令望以为他指的是吊桥,闻言便说:“先生不喜欢这条路的话,我们绕别处去?”

徐慎如摇头指着溪水给他看,眯着眼笑了笑:“前夜那样大雨,今天或许来场山洪,我们两个就都困在这里了。”

萧令望也笑了。徐慎如正把糖纸装回口袋,他看见了,忽然伸手道:“我也想糖吃。”

徐慎如就又摸出一颗糖,转身递给萧令望。初升的太阳亮得很,就这么一瞬工夫,他就被晃得闭了闭眼,冷不丁绊了一跤,抓着桥栏才站稳了。

萧令望在后边正剥糖纸,吓了一跳,赶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徐慎如摇摇头说:“没事,绊了一跤而已。”

他本来在脚下没停地接着往前去,走了一步,却蹙眉站住了,想是扭到了脚腕。他又向中间挪了挪,缓慢却很从容地坐在了桥上,对萧令望笑道:“不着急,等一会再走。”

萧令望正要伸手去扶他,这下停了,吃惊地看着徐慎如。桥上虽然没了明显的积水,但木板也是潮湿的,徐慎如不以为意,直接坐在了地上,说话时从容自如,像在咖啡厅里说“电影还早,我们等一会儿再走”那么理所应然。

萧令望咬着嘴里的糖。水果糖,酸的,味道浓烈但清新,他把糖嚼碎了,站在桥头看徐慎如。徐慎如在低头按揉自己的脚踝,那姿态和神情都很天真任性,像个小孩子。他就又笑,想起刚才吃馄饨的事。

吃馄饨的时候徐慎如嫌烫,就把馄饨搛到小碟里,先晾了再吃。不仅如此,他还嫌晾一个吃一个需要等,弄了两个碟子,轮流往上面放。

萧令望忍不住了,问他道:“徐校长在外头,也是这么……”

到了末尾该放形容词的地方,又语塞了,没斟酌好,不知道该下哪二字。他本来想说“娇痴”,可惜不大敢,犹豫一瞬,改口道:“这么烂漫的吗?”

徐慎如打了个呵欠,拿手遮住,答非所问道:“我有些困了。”

说完又指天给萧令望看,说:“你看那云,白生生的。今天天色干净,真漂亮。”

萧令望站着,看天还要仰头。徐慎如则更方便,简直要从娇痴进展到疯癫,竟然在吊桥上躺下,枕着手臂。

他瞥萧令望一眼,笑得随便极了:“你不是很爱看我这样子么?”

说完了,又拿手指沿着白云边缘画了一圈,劝他:“你转过身去看那云,很好看的。”

萧令望愣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只怕会羞得发烫,幸好并没有。

徐慎如说完话,看见他这细微地动作,这才觉自己放纵得过了。但他又不愿意站起来,只说道:“等会,一会就走,你不要着急。”

萧令望说:“其实我更喜欢晴天,晴透了,一点云丝都没有那种。这几片像棉被……”

阳光渐渐把前夜的雨水都蒸干了,桥下溪水汩汩流过,树木被山风吹动,万叶千声飒然入耳。徐慎如闭着眼,稍有些后悔,甚至有些害羞了。但他最终只破罐破摔地朝萧令望伸手:“糖纸给我罢,省得你手里拿着。”

萧令望就走过来,蹲下身,把糖纸交给徐慎如:“先生要在这里睡,幕天席地,拿刚刚那几片云当棉被么?那也不错,就是过后洗衣裳麻烦了些。”

徐慎如拿着糖纸,笑道:“都四月了,盖那么厚的被做什么?怪热的。”

四月了,天气甚好,像只鲜嫩青绿的杏子。周遭幽如远古,他有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地躺在吊桥上,油然生了一点寂寞,但连寂寞也是温柔的。在这温柔的惆怅里,他漫无边际地想,如果这地方非要再有一个别人,他很愿意那人是萧令望。

这么想过,他就更破罐破摔了,索性彻底放松了心情,专心地享受起山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偏过头,他正好看见萧令望在扒着另一边桥栏往远处看:“小萧,看什么呢?”

萧令望随口乱说:“我看看这溪水涨了多少,有山洪没有。”

徐慎如噗嗤笑道:“这哪能看得出来?”

他说完,把糖纸装进口袋,忽然又问:“你喜欢这个糖么?”

萧令望诚实道:“还可以……我嫌酸了点。我喜欢更甜的。”

徐慎如“哦”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你们都喜欢甜的,阿苏以前也这样说。”

萧令望扭头:“谁?”

徐慎如道:“何苏玉,你认得么?特别事务局那位,应当知道的罢。他也喜欢甜的,嫌我做什么不是酸的就是辣的,居然说我‘酸儿辣女’,你听一听,这都是什么话。”

萧令望被逗得直笑,心里又乱想开了。一是徐慎如怀孕,刚想一想便热血上脸,赶紧压下去;二是何苏玉年纪也不大,同徐慎如这样亲昵,可见徐慎如偏好跟少年人来往,所以跟自己熟悉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忽地有些沮丧。

他问道:“徐校长跟何苏玉认识很久了?”

徐慎如答道:“我捡阿苏回家的时候,比你还年轻呢。”

萧令望接着问:“先生在哪捡的他?为什么捡?”

徐慎如答:“在西洋捡的呀。他小时候长得很漂亮的,混了外国人的血统,母亲又是我同乡,他这个名字还是采荆取的呢。”

萧令望“哦”了一声,说道:“那换成是我,先生就不肯捡了。”

徐慎如转回眼盯着他:“嗯?”

年轻人摇头道:“我又不像何苏玉那么漂亮。”

徐慎如哑然:“这有什么可比?我也不如阿苏远了。连跟他约会那位顾小姐都不如他吧?”

萧令望说完了,慢慢地走过来,走到徐慎如身边,又觉得站着不方便,就半跪下低头看着徐慎如。徐慎如跟他四目相对一瞬,又含笑移开了眼,透过绳索斜着往山谷看,忽然被萧令望握住了手腕。

萧令望解开了他的手表又系上,最后张开食指和拇指比了比,温声道:“我走的时候,表链还没有余这么多的,徐校长想是越发清减了。”

徐慎如笑:“什么‘越发清减了’,酸溜溜的,亏你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萧令望却不罢休:“我正经着呢,我在想先生是不是背着我生病了。”

徐慎如回想了一下,说:“没有吧……就那一回,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再说了,哪一条国法规定的,说我病了都要向你报备的?我可不记得。”

萧令望却没松手,反把他手腕握紧了,指腹温柔地摸过去。那温柔的热度从皮肤透进来,徐慎如也没挣扎,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很舒服,也像很惆怅。

萧令望拨开话头问:“嘉陵究竟怎么样?徐校长在这边,又怎么样?”

徐慎如沉吟了一瞬,但他想想觉得有些话不应当说,方才夜间没说的,那就是不该再说的了,到底又咽回去,只笑道:“嘉陵怎么样,我怎么样,那都不打紧。我只指望着有朝一日你做战争英雄,好领我们回平京去。”

萧令望敏锐地垂眸说道:“可是我想知道。”

徐慎如抿唇,哄小孩子似的说:“我那些事,都是琐琐碎碎的,说起来也没什么趣味。不然我们走罢?”

萧令望却还不松手,也不说走,只解下表链把空出来的一段比给他看:“宽了有这么多。我想知道先生是怎样过的,不是因为想找乐子,想听闲话。旁人不关心的,先生自己也不在意的,那些种种事情,我都想知道。”

徐慎如听完了,撑着桥面侧身坐起来,另一只手握着桥栏上的绳索。

他笑一笑,拂落萧令望肩头一片湿漉漉的叶子,温和地低头道:“行,就算你想知道,你也知道了,那你又能怎么样呀。”

萧令望愣了愣。他好像被噎住了,心里翻出许多话,马上就要藏不住了,又生生都咽回去。这还没有到山上,甚至还没有到第二天,所以就算他有什么话,也不必要着急、更不非得现在就说。

这样想清了,他便自己先站起身,接着把徐慎如拉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走得慢,一路闲逛着,到山顶附近已是上午。

这一路上有些地方是没铺上石板的,露出土层来,暗红色,被雨水浸得黏糊糊的,一踩便被踩出个印子。道窄了些,又滑,青年走几步,就会回头看徐慎如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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