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尘(1/2)
香尘
空袭警报响起时,窗外的街灯轰然就灭了。
整个街区,或许是整个城市,都立刻陷入了黑暗,徐若云本能地按灭了床头灯。佣人在楼下也关了灯,整个房子安静得近乎清寂,他没动弹,也没下楼,反而放下书闭了眼,静静地躺着。
就这样等了不知多久,到他几乎要睡过去了的时候,耳畔才传来刺耳的紧急警报,而直到紧急警报响过最后一遭,徐若云才摸黑下了楼。
这是嘉陵第一次受到大轰炸,在夜幕里滋长的除了恐慌,甚至有一丝隐秘的新鲜感。
人流汩汩地流向还没有彻底装修完毕的防空洞,徐若云来得晚了,里面已经没了座位,挤得非常之满。洞内憋闷而吵闹,嬉笑声、叹息声和幼童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这竟使他在喧嚣中油然生出一点寂寞。
徐若云一贯不喜欢人跟着,徐若柏不在嘉陵,此刻剩下他自己站在洞口附近,视野中唯有攒动人头。这些人虽然在他身边,但又好像离他非常远,都与他无关。
来嘉陵已经快一年了,他依旧是深居简出的,虽然被迫剥离了在平京时用老宅筑成的硬壳,但依然很难真正融入这个苦乐交杂的、陌生的时代。
在之前的十余年里,也不知道是他抛弃了时代,还是时代抛弃了他。他以往一年也不出一次大门,比大小姐还要闷,连买烟土都是找佣人传递的。这么多年,他没喝过洋酒也没跳过舞,没有看过电影,没有逛过百货公司,没有骑过自行车也没怎么坐过汽车,更没在街上看见过那样多的剪了头发的女人,女郎,女学生……
他上一次见到这样人头攒动的场面,或许还是在多年前的江南贡院门口。
徐若云闭上眼,慢慢地滑入记忆中去。那是在白门,他记得很清楚,贡院他是很熟悉的,而从贡院出去,过了桥就是一排酒楼。
乡试发榜那天,正式公开贴出来之前他就已知道了自己的名次,正是那一科的解元,风流俊赏,年少英才,这些词都一股脑地被堆叠在了他身上。
他唯在这些事上能得回一点自信。读书,做文章,科考,或许还有,在他做学官的任上。徐若云从小便不受父母的宠,父母连自己夫妻的事都管不大利落,哪里还顾得上怜爱他?连赴任都将他扔在家的。他的妻子是门当户对娶回来的,但除了门当户对,两人便也没什么共同之处了。
不过他到底不肯娶妾。他妻子生了儿子,他想起自己,想如果自己也娶了妾,那儿子不就会同当年的自己一样了?所以就这样凑合着过。
只有祖父对他很是期待,觉得他能成材;也只有他的君王——那死去的君王曾经真正地认可过他,很认真地听他讲那些书上的道理。可笑这两人先后命丧黄泉,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那些自己相信了多半生的、用于庇护过无依的心魂的东西,其实都是不值一钱、不堪大用的?
他至少现在还不能回答。
当年知晓自己已经中了解元之后,他便懒得再挤进去看榜,也不愿在家应酬,索性在临街的酒楼上选了个雅座,坐下来很清净地欣赏起了风景。
八月已过,河畔秋柳憔悴,但旁边一棵高大桂树却正盛极。徐若云倚了窗,正见两三桂花横斜在面前,芬芳馥郁。他伸出手,碰了碰。
人渐散了,徐若云想着,自己一会也该回家去了。
他往外看,忽然睁大了眼:二弟徐若柏正在楼下四处张望。徐若柏穿件蓝衣,背对着酒楼,正站在徐若云的窗下。他的目光往贡院门口焦躁地转着,想来是在等自家大哥?但徐若云默默观察了好久,徐若柏都还没发现他。
徐若云起身探头,瞧了瞧手边的桂枝,伸手便折下了一段,朝徐若柏身后掷去。他扔得很准,那带着馥郁的甜香的花枝端端正正地落进徐若柏怀里,惊得那少年往后一跳。
他抬起头,一眼就看见徐若云站在那酒楼的窗前。
徐若柏踏进雅座。
他把那枝花搁在桌上,自己则坐在了徐若云对面,很惊喜地说道:“我百寻不见,大哥竟躲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找我什么事?”徐若云笑问道,“我想你昨夜才从润州回来,今天或许起不来这么早,所以才没告诉你我出门了,特地容你多睡一会儿。”
徐若柏眼神发亮地说道:“我是特意等着来看放榜的,这才赶着昨夜回来,都回了,怎可能今天不起?”
“你又不考试,看这放榜做甚。”徐若云抿一口茶水,玩笑里带点自矜,“连我自己都懒得去看,左右知道榜上有名不就够了?”
徐若柏拿起那枝花撸了一把,弄下一些细碎花瓣,黄澄澄的。
他眨眼道:“堂堂南闱的解元说什么‘左右榜上有名就够了’,大哥这句话要是给人听去,恐怕满贡院的士子都要打上门来了!”
徐若云心情颇佳,很难得地开了个玩笑说:“喔,那我可真是怕死了,恐怕不得不留你一人在此,我先溜回家了。”
徐若柏道:“大哥好狠的心!怎么叫我替你挨打呢?”
徐若云收了话音,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茶,给徐若柏推过去,温声道:“你跑了半天定然渴了,喝杯水吧。”
徐若柏一饮而尽,两个人便一同走下楼去。
徐若云走在前头,听见二弟又低笑了一声,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徐若柏道:“我是替大哥高兴。”
他顿了一顿,补充说道:“我没这个才华,恐怕在科场上难有建树,可不就指望着沾一沾大哥的光——”
说了一半,又恐大哥教训他好好读书,觑了徐若云一眼,突然闭了嘴,改口道:“听说大哥非要回江南来应试的时候,我很是担心了一回呢。”
徐若云回头看他一眼,很矜持地微笑了,笑罢说道:“我心中有数的。”
他原本是可以在京城应乡试的,不必要回原籍来。但他年少时就有才名,因此惹了物议,便有轻薄士子传出话来。徐若云的朋友里有嘴碎的,便绘声绘色给他学:“徐大少爷心里对解元志在必得,所以怎么能到白门去考呢?自然是要借京城的东风。江南人杰地灵,万一比不过,岂不是丢脸。”
徐若云听后沉吟了片刻,当场便嗤笑道:“这样说话的人,难道我回了原籍,他们便能考中了?”
就为这一句话,他提前两年便回了白门,还乡待考。也正是在那时,他才真正与自己分别很久的二弟徐若柏重新相识,也见到了只闻名而未怎么见面的四弟,还在四弟出国之时去送了他一程。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走在前头的徐若柏转回头来,低声说道:“大哥稳重,一向心里有数,我是很知道的。”
徐若云眨了眨眼睛。
他刚要说话,要回答徐若柏什么,旁边响起的婴儿哭叫一瞬把他拉回了现实。先从初识徐若柏时拉到了贡院街口,又拉回到这真正的、眼下的现实里。
在这国难中的陪都,在晴夜之下,正轰隆作响地掠过敌机。徐若云此刻才终于消化了旁人说的“等到了晴天,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代表着什么:庇护了嘉陵城长达半年的大雾和雨水都在已经消弭无踪,轰炸机终于可以长驱直入、长时逗留了。
这场空袭结束得很晚,饶是徐若云生活自律,到了第二天也不得不补了一觉,到下午才爬起来,到了楼下,见厨娘正忙碌着,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在准备什么?”
那厨娘闻言笑道:“大先生给忘了呀。昨天您还嘱咐我们呢,说今天是大少爷要回来的日子,他还说要带朋友回来,记得多准备些吃的。”
徐若云这才从昼眠的颠倒恍惚中剥出自己一个清醒的魂。
他笑了笑说:“是了。我昨晚经了那么一遭,都睡得懵了。”
他的独子徐雅贞自有住处,每个月只抽出几天回来。很自然地,那几日便成了徐若云每月最期待的时间,此刻想起这事,他难得地把昨夜的郁气都忘怀了,他坐在旁边看起人做饭来。
但徐雅贞到晚间,却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向他告知消息。
徐若云急了,打电话到处去问,依旧没找到人。这夜没有飞机来,但他也彻底地失眠了,这失眠是久违的,从他被徐若柏捆在床上戒烟那一段日子过去后,还从没有过。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立刻派人到徐雅贞上班的地方打听他的去向,听说他两三日前下班后再未回来。
到了这时,徐若云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失踪了。
徐慎如这天是入夜了才回到住处的。
这场空袭是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场,也是嘉陵城第一次经历这样大规模的轰炸。
因为下游的战略要地又丢了一城,连机场也失陷人手,敌人的飞机早已经不再从东南其他地方起飞,更不会从本国的国土起飞,而就从离嘉陵不远的地方向这边飞来,专门对着市区投弹,烈度自然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更要命的是,往年的雾季要到四五月份才会结束,今年不想三月就迎来了这样响晴的蓝天,而且前后半个月里唯有这一两天是晴的,就在机场沦陷之后。徐慎如走在路上看着那些火苗未尽的燃烧弹,简直数不清在心里暗骂了多少次天也要亡我。
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城中损失惨重,更不要说有时还有些小型轰炸来破坏他们刚安顿好的成果。即使徐慎如没有收拾残局的责任,光是看别的部门负责收拾再帮一点忙,也能切身感到那种艰难与痛苦。
道路阻断,交通运输也十分艰难,诸位公务人员的私人汽车都全部被征用于疏散,徐慎如向来在这种事上还是要些脸面的,因此都是步行回寓,今晚也不例外。回了家,在这混乱时刻无事可做,洗沐之后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记里添上几笔,再给萧令望写上半封信,做完这些便上床躺下。
但是才睡着就被叫醒了。
那新来的秘书官不敢敲门,居然小心翼翼打了个电话,不过比敲门要更吓人:“先生的兄长,要立刻见面不可——我请他明早再来,他说有大事。”
徐慎如一愣。徐若柏不在嘉陵,根本没听说他回来,就算回来了,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个二哥能有什么非要深更半夜上门的大事。
他简直是被电话铃吓醒的,吓得心脏乱跳,只说道:“什么大事?他要是不说清楚你就请他回去……差这几个小时,也不会怎么样……”
话音还没落,对面就一阵滋啦乱响。
乱响过后,是那“兄长”抢过了话筒。他本以为是徐若柏,没想到响起的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语气很平缓,但是沉着坚决:“你叫我回去我也不会回,我就在这里等。”
徐慎如揉揉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这说话的人是徐若云。
徐若云的深夜造访比徐若柏更使他难以置信,哪怕不想见,他也好奇是什么事了。出了什么天崩地坼的大事,居然能让声称过这辈子也不会上他门的大哥不顾身份,深夜疯疯癫癫地来跟他的秘书官抢电话——总不会是房子也烧干净了,他没地方睡了?。
但他没在电话里问,只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那你等会儿,我就下去。”
下楼之前他还很出于本能地犹豫了片刻:徐若云自幼重视仪表,穿着睡袍见面只怕又要多话。他因此还特地翻了翻,扯出了一件不知道多久不穿的长衫套在身上,这才到客厅去。
徐若云端着杯热茶,已经在等他了。
这是他们在南迁之后第一次见面。吊灯亮得几乎刺眼,徐慎如眯眼适应了,重新打量着徐若云。他大哥来得急,方才语气凶巴巴的,但那一点气势仿佛都在抢电话的时候用尽了,这时全然泄了气委顿在沙发上,见徐慎如过来,居然也还是一言不发。
徐慎如打量已毕,暗自觉得他比在平京时健康不少。身材比在老宅不欢而散时丰满了,至少眼窝和面颊都不再是深凹的,只是神情惨淡,眼镜都遮不住底下缺乏睡眠的乌青。
徐若云还和从前一样穿着长衫,这回是深蓝色的,暗纹在灯下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这衣裳也不像那时候似的空荡荡挂在身上,而是很服帖地穿好的。他虽然萎靡,整个人却多了点活气,像被从水底下湿淋淋地捞上来的一只长毛猫儿,被很用心地烘干了,梳理过皮毛。
这只猫现在脸色苍白地坐在对面喝着茶,半天都没作声。
徐慎如被他的局促惊讶到了,只好率先开口问他:“你深夜登门,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
徐若云这才好像终于能出声了:“我是有急事想请你帮忙。”
他从前千算万算,也断然想不到有今日。他说了再不会见徐慎如一次,今日却借着夜间的一时冲动突然造访,深知自己这一次回去就未必有再来的意气,因此刚刚才会死活也不答应回去。他不能等到明早。要么是现在,要么就没有以后了。
徐慎如听完那句话后,就笑了一笑。寒暄倒是都省了,只剩下了一个简短的“你”和“我”,见证着这对藕断丝连的、当断不断而且永远在互相反受其乱的尴尬弟兄。
但他向来懒得在意这些表面功夫,自然不恼,只好奇道:“是什么事?”
徐若云低声开口:“我家阿贞失踪两日了……阿柏还在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越说越黯然,焦虑地仰头盯着徐慎如。徐慎如知道,徐若云的女儿虽然有几个,但是年纪大的嫁得远,联络已经不多,年纪小的又是被徐若柏帮忙教养的,跟他并不亲密,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真被他视作心头肉的,也唯有徐雅贞了。
他问:“哦,你是要我帮你找阿贞么?”
徐若云点头。他端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杯子里的水跟着摇摇晃晃,直到徐慎如很犹豫地唤了他一声“大哥”,他才醒过神,慢慢地把杯子搁下了。
杯底和茶几细碎地磕出响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幸人命事大,徐慎如倒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很迅速地问他:“我知道了。那你有他的照片没有?”
徐若云把手伸进衣裳里隐蔽的口袋里摸了摸,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照片递过去。
徐慎如拿在手里,忽然沉吟了,又把照片推回去:“要在这么大的城里找人实在麻烦,我也不会干这事……这样罢,我去和他说一声,你明早自己拿着照片,叫何苏玉帮你查访一下就是。”
徐若云听见何苏玉的名字,想起那糟糕的经历,情不自禁地发怯。但他攥了一会儿那照片才将它放回暗袋,一点反对的话都没有说,只道:“好……多谢了。”
何苏玉是中央特别事务局现任的负责人,挂着少将衔,此时年纪却不过二十八岁。他身材精瘦,肤色天生白得晶莹,几乎像没经过风霜,怎么晒也晒不黑似的。穿起常服还好,一旦换了一身笔挺的军服或者制服压在身上,就平添一股阴郁。
那种长相分明是精致的,精致得甚至是秀气的,但就是看不出一点斯文,反而往外露着邪气,徐若云见了,就只想避而远之。
但他避无可避,只有硬着头皮坐下,小心地把徐雅贞的照片递过去,只见何苏玉还跟多年前抓他的时候一样,带点笑,默默看他一眼。他不由得心里暗暗着,这人年纪长了十来岁,轻佻和故弄玄虚却一点也没变,跟徐慎如是一样的。
这年轻少将的眼瞳是茶棕色的,五官轮廓也比一般人要棱角分明,英俊得很特别,或许是因为他的出身——传闻何苏玉的母亲流落国外、十分不检点,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哪一个,总之,他沾染了一些外国血统。
但徐若云此刻没太多工夫想这些:他从何苏玉的眼神里看出一种略带矜傲的轻蔑。
被这样的人轻蔑,几乎令徐若云不堪忍受。他心里连普通的军官都是看不起的,何况何苏玉这样的人?但这略带矜傲的轻蔑他却很明白——因为这本是他想对对方施与的态度,没想到何苏玉却先发制人,率先这样看待他。
被这样一盯,徐若云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与昨夜相似的局促又翻涌了起来。
所幸何苏玉没用他说几句话:“我知道了,会尽快的,徐大先生回家去等消息就可以,若有了,我立刻叫人打电话过去。”
他应下何苏玉之后就恍惚着离开,此后在家中枯坐苦等,坐在沙发上,许久都不曾进食饮水,只是反反复复地睡与醒。
彻底惊醒了徐若云的是电话铃声。在那声响里他回过神,似刚从什么湖底夺路而逃的囚徒:头颅已经猛然浮出水面,接电话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在他大口的呼吸里,他听见的是何苏玉碎冰一般冷酷的声音:“徐大先生,令公子恐怕是在空袭中遇难了。”
徐若云好像没听清,但分明又是听清了的。一切都好像出于本能,他不曾答一句话,便啪地挂掉了电话,被烫着了似的丢开了手。
他盯着漆黑话筒,像盯着什么怪物,不知过了多久才伸出空空如也的双手,死死地按住了胸口。他大口地喘息了两声,小心翼翼地捏住话筒,缓慢而机械地转动着圆盘,按照何苏玉留给他的号码重新打了回去。
何苏玉就又对他讲了一遍:“令公子在空袭中遇难了。”
徐若云脸色煞白。
何苏玉并没有一次性地对徐若云说出事情的全貌,不过他对徐慎如说了,问徐慎如要怎么告诉徐若云。
徐慎如手里正拿着一封信待拆。淡蓝色的航空信被潮气浸染得发软,他拿着刀片小心地裁开,抽出里面的信纸。是萧令望的信,第一行很工整地写着:
“我就要不在清阳了,徐先生暂时便不必回信,等我下一次联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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