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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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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花

放暑假的前一天,徐慎如睡得很早。但他不习惯早睡,所以中夜便醒了,静悄悄地闭着眼,听外头的雨声。

他想起来今天是蒋瑶山倒腾了一学期的茶花女正式上演的日子,又想,季节由春到夏,校园里的山茶花大概也开谢过几茬了。平京原不怎么种植山茶花,但徐慎如很喜欢它们,特地叫人种了试试,长势竟也不错。

窗玻璃上被敲出沙沙的声响,他听了片刻,忽地想起来今天是个晴天,今夜也是个晴夜,本不应当有雨,是有人在敲窗子。在用细沙和小石子往玻璃上扔。细沙只能敲到客厅,石子扔得很准,刚好落在卧室玻璃上,力道不轻不重,一个接一个,噼里啪啦的。

徐慎如听见了,但是懒得起身。不走正门,那想必也不是什么急事,反正这玻璃安得不错,是很不容易被砸碎的,他大可以安心躺着。

门铃是在这时响的。这下他不能再装听不见,只好下楼去。徐慎如穿上衣服,匆忙地抚平凌乱的头发,看了看手表,只见已经接近一点钟了。他不知道那敲门的人是谁,又好像知道,因为觉着再不会有第二个这样做的人了。但他不肯仔细想,因为不必要……他只要直接打开门,不就会知道答案了么?

“她吩咐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半夜一点钟了。”

他走到楼下打开房门,不知怎么失笑想起那《茶花女》的剧本里写的这句话,又想起蒋瑶山最喜欢讲半夜一点钟吃夜宵的那一场戏,跟他反复地讲,至今也还是这样。

一位挺拔英俊的青年站在他门口,是萧令望。萧令望穿了一整身西装,或许是从戏服直接换上的,因为他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朵红色茶花。它不知为何还没有被丢掉,已经有些萎蔫了。那是开头一幕的道具。

在月色与灯影之间,萧令望被衬托得肤色雪白,比平时白,因为还脸上还有一层不曾卸净的妆粉。他身上带着酒气,很淡,但不容忽略,大概是从剧社庆功宴上带来的。

徐慎如看着他,低声问道:“小萧怎么啦?你进来,我给你把脸上的东西擦干净。”

萧令望摇了摇头。他说:“等会儿,我有事要说,说完了才能进去。”

徐慎如想他大概是有了点酒意,觉着好笑,便点头道:“好,你说。”

萧令望手里拿着本在徐慎如面前晃了晃,那是一本陈旧的、蓝色封皮的《民约论》。是他借去的、曾经夹着徐慎如照片的那一本。

年轻人举起书,告诉他:“徐校长,我是来还书的。”

徐慎如便接过去,拿在手里。他见萧令望又沉默了,便很礼貌地问候他:“今天的演出还顺利吗?”

萧令望道:“很顺利。”

门廊里灯光昏暗,他伫立在徐慎如面前,看着是清醒的,呆呆的神情却像醉得深了。

徐慎如看了他一会儿,干巴巴地问:“要放假了,假期你要不要回家去?”

萧令望如若不闻。他从口袋里抽出那枝茶花向徐慎如面前递去:“这是给您的。”

于是徐慎如伸出手,接过了那枝茶花。花瓣被夜露揉搓得略萎蔫了,但颜色娇红,可以看出,它一度开得很饱满。交接时萧令望轻轻地勾了一下他的手指,但没用力,是个天真烂漫的玩笑。

徐慎如倚着门垂下眼,看着花枝微笑道:“谢谢你,它很漂亮。”

萧令望现在是微醺的。他抬起眼看了一圈徐慎如的房子——和这座校园里其他某些建筑一样,是一个外国建筑师设计的。它有乳白色的墙壁,而阳台外的铁栏杆则是黑色的,带着精致漂亮的雕花。

一座这样的房子里,应当有舞池,有楼梯和地毯,有酒和音乐。但现实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徐慎如住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萧令望眨了眨眼,他喉咙发干,某一瞬仿佛回到今晚的戏台,头脑恍惚,一会是茶花女,一会又是徐慎如。这两个名字一样美丽诱人而不可捉摸。

萧令望想了一会,好像想明白了什么,眼神落在徐慎如手里那枝花上,又重新说道:“这是给您的。”

徐慎如看出了他的恍惚,便拿捏着腔调,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他不无轻佻地想起剧本里的一句话,问少年人说:“那么,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萧令望笑了。他温柔地看了看徐慎如,对他说:“允许我经常来看您就行。”

这也偏巧是那许多句台词里的一句。徐慎如低下头。他的记性向来很好,今年又刚刚从蒋瑶山那里重读过,所以自然也记得。不仅这句,甚至他还记得下句,记得许多。

他隐约觉得自己不应继续这个虚实不明的台词游戏了,但又不大愿意结束。他兴致盎然,甚至被那温柔的语气惹得心里发软,反问道:“你不是已经来了吗?”

萧令望睁大眼睛,还是在笑。

于是徐慎如接着问下去:“您把这叫做什么?”

萧令望撑着门框,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夜风吹在两个人之间,风是凉的,徐慎如身上的衬衫是雪白的,他的身形在地面上投出一个模糊的、晃动的影,手里那一朵半萎蔫的茶花被照射得颜色暗红如酒。

萧令望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回答道:“忠诚。”

紧接着,年轻人像怕他会故意曲解、或者干脆不明白这两个中文字眼是什么意思似的,踮起脚尖凑近了,低声重复道:“是Du dévouement……”

徐慎如一抬头,就撞上那对乌黑的、有些湿润的眼睛,他捏着茶花的手指微微颤抖了。心脏好像也跟着扑通一声,突兀地跳起来又落下去,只留下一片难言的酸胀。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手按住心口,指间拈着的花恰好斜缀在身前。

萧令望伸手抽出了它,将之插进徐慎如衬衫上没有扣好的扣眼里。插好了,他就后退一步,满意地打量了徐慎如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自然知道,徐慎如也知道。知道在那故事里“忠诚”那一句之后是什么:一场热烈的、反复拉锯的告白,一段爱情的开始。徐慎如暗自发问,他不明白萧令望是彻底清醒着的还是真的半醉了,但他旋即释怀。想那实在也无什么差别。

茶花和书本都已经递给了徐慎如,年轻人现在两手空空,单纯而热烈地在月影和灯影间含笑,而徐慎如茫然地望着地面。

他很轻、很缓慢地说道:“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他在凌晨一点钟过后来敲门,就只为了给我一枝开不到第二天早上的花。”

萧令望捉住了徐慎如按在心口上的那只手。他弯下腰,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徐慎如的手背,然后抬起头,很认真地答道:“那是因为,他们不像我这样爱您。”

徐慎如干涩地眨了眨眼。这话他听萧令望说过两次,上一次是在排演的时候偶然撞见,这一次真真切切地摆在了面前。

他代替茶花女问萧令望,诚恳语气里含着微妙的讥讽:“那么,我应该怎样报答这样伟大的感情呢?”

萧令望毫不犹豫地说道:“您应当给我这么一点儿爱。”

徐慎如默然。这不过是那男主角对玛格丽特的回答,但萧令望乌黑的眼眸灼灼发光,他不能再自我欺骗这是游戏了。这是再真不过的真实。他轻而又轻地把手从萧令望掌心抽了回来。

拒绝出于本能,应许才需要理由,一个年轻同性的求爱何其危险,他理应斟酌几分。徐慎如并不为这件事过分惊讶,毕竟像萧令望这样的英俊的少年人,谁没有一点风流的念头呢?这次也不过是风流得离经叛道些罢了。

自己大概不是那轶闻名单里的最后一个,不过是第几个也无甚重要,重要的是萧令望热烈而鲜嫩,像一头皮毛光滑花纹清晰的鹿,主动要跑进自己久空的围栏,使他要动摇了。

他不无罪恶地想,只要不在意引诱青年的名声,萧令望无疑是个好情人。来时甜蜜交欢,去时逐水东流,十年后街头相逢,或还能挥手坦然致意,何况这人何其温热漂亮?

但情人是可有可无的。徐慎如已经很习惯一个人了,并没有自找麻烦地补充风流轶事的必要。于是他问萧令望:“一点点……什么样的爱?”

萧令望说:“是……玛格丽特的爱。”

徐慎如笑了笑,又问:“是玛格丽特给谁的爱呢?给某位伯爵某位公爵的吗?”

萧令望摇了摇头,似醉又似醒,徐慎如也分不清他。他说:“不,那不是‘爱’,我是说‘爱’。是给她的年轻人的爱。”

徐慎如微笑着问:“那便是——爱情了?”

萧令望说:“是罢?是请您垂顾的爱情。只要少许,一些,一点点,一点点即可。只要您肯爱我——您问我呀?接下来该那姑娘问一段话了,问我是不是肯听她的话,然后约我在茶花枯萎时来访,我就会答应——”

徐慎如惘然了。爱情?这比情人更进一步了,萧令望却还说“绝不索求更多”,这真是让他哭笑不得的。萧令望全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全然不懂得适可而止。为什么非要揭穿呢?他们认识就是命运安排的玄妙邂逅,应当在握手后各奔东西,可萧令望偏要让船只相撞。

萧令望对他讨要爱情,可他在人间漂浮已久,变得懒惰又吝啬,付出哪怕一点心力都觉得格外疲惫;何况年轻人太矫健也太明亮了,那野火样的热情转瞬即逝,会把他烧成灰烬,他甚至连尝试的欲望都没有。

徐慎如想质问又收回声,低语着问:“适可而止不好吗?”

他垂下眼,望见衬衫扣眼里半凋的茶花,竟觉这像对自己的一个凑巧的隐喻:一枝凋残的名花、一只在钟形罩里振翅的鸟。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很麻烦的,比你想的还要麻烦……也不合适你。生活已经足够让我为难了,我没有心力再找另一个人来分担它。”

萧令望仿佛好一阵才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看着徐慎如,忽然彻彻底底清醒了。

浓郁的暧昧氛围退潮般消失,只留下狼藉的沙滩,徐慎如后头的话似涛声遥遥传来:“等一时兴起过去,恐怕除了一个引诱青年的恶名,什么也不能给我剩下。”

萧令望便立刻要解释自己的坚贞,刚开了个头就被徐慎如止住了。

徐慎如说道:“我没有觉得你不好或者有什么错的意思,也没有逼你一生一世的意思。是否能一生一世,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看重的。我只是……觉得这很麻烦,很累,提不起兴致。生活已经让我足够为难了,再找一个人来,只会增加我的为难。”

萧令望怔了一会儿,很想去拥抱徐慎如,去吻他,或者做别的,但是都没有。说“不”就意味着不要,他不必试图再解释什么,更不该用轻薄证明自己的诚恳。

徐慎如低声道:“你还是回家去罢……”

说话的同时,徐慎如知道自己将失去良多。夜访,温软怀抱,一点笑意,有此并且不止于此。但那是应当的。他往遥远的夜色中瞥了一眼,感到一阵真实的、残酷的哀愁。那哀愁分不清是为谁,只令他的指尖情不自禁蜷缩了。

萧令望仿佛还要说什么,但他已猝然关上了房门,而后转身在门上靠了一会儿,仿佛听见萧令望在虚空里咽下那些没来得及出口的言语,又听见离去的脚步声。

咔哒一声,他灵巧地拧上了门锁,缓慢地走过楼梯,回到床边坐了下来,一粒一粒地解开衬衫的扣子,把它脱到边上。

那枝茶花被裹了进去。

徐慎如看见了,叹一口气将它抽出来,放到了床头柜上。他注视了那枝花片刻,默默在被子里闭紧了眼睛。

那个暑假并不太平。

八月初,跟东洋酝酿已久的一战终于开打了。本国出师不利,还没到九月开学,最东北的几个省份便全部沦于敌手。平京距离东北并不太远,眼看着便要守不住了,城里人心惶惶。

于是像历朝历代一样,南渡的提议又被摆到了案头,支持的人却不太多。人人心里都还盼着战事赶快结束,连徐慎如自己都有过这样明知无望的期盼,但事实上国家已经开始秘密准备要向南迁移了。连地点也不能免俗,是历代朝廷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到徐慎如的故乡白门去。

虽然他根本不信天命,却还忍不住想质问天命,问一句难道这是一个难以逃脱的诅咒,是历史的轮回吗?这路数仿佛变也没变,每隔几百年,就要仓皇南逃一回的。他看不穿,也说不太上来,只默默盘算诸事。

毕竟不管迁到何处,中央大学也好,跟大学一直有关系的中央研究所也好,都得费一番麻烦。

中央研究所现在的负责人姓浦,名字叫做浦希严。他一直吵闹着要和央大脱离关系,脱离之后把研究所升格成研究院,说是更方便他开展工作,为这件事跟徐慎如扯皮久之。浦先生上下活动,写起文章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徐慎如实在争不过他,也觉得执意争这个没太大趣味,就在前不久,才刚刚答应了。

但战事一起,浦希严倒忽然不着急了,大约是为了搬迁的时候方便的缘故罢?徐慎如乐得不了了之,自然也不会主动问询。他跟浦希严见面时,二人默契地对此只字不提,只和另外一些文教界人士一起到教育部去,大家商量着,先把一些重要的历史文物打包封箱了,先行送到南边。

有人觉得到东南好,有人以为应当到西南,甚至有人想弄得更远,这事也一时难有定论。他们第一批装运的这一些,就是要送到白门的,存在一座前朝敕造的佛寺里。那佛寺里有一座已经倒塌的高塔,塔底却罕有人知是个巨大的地宫,从前皇室内乱时用来囚禁过一位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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