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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绮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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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慎如后来给萧令望讲了这些事,但没有讲全,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

他开口之前只在想自己是不是方便开口,等真的见到了萧令望,看着他一本正经在听的神情,才忽然又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萧令望听过这些事情之后,会怎样看待他。

删减和篡改都是难免的。他只说了自己欺骗徐若云的那一段故事,又回答了萧令望在当年栖北君那件事上的一点点疑问。在这两件事里,他和徐若云各有得失,结局似乎可以算作一个平局。

徐慎如深谙萧令望的温柔与正直。他跟萧令望讲自己是如何脱险,心里怀有一点异样的、冒险的刺激感。他知道萧令望不会这样欺骗无冤无仇的长兄,所以才偏要给他讲,是有几分想知道,他会不会难以接受、甚至从此疏远自己?他很不愿失去一个这样亲近的年轻朋友,一个这样诚心地依恋着他的年轻朋友,但既然萧令望已经好奇了,他便更不愿讳言。

徐慎如始终记得自己在讲这段故事时怀有的心态。他想,建立在假象上的亲近,就像早春的薄冰,如果真的要碎,他宁可让它就那么碎了。

他记了很久,直到很久以后,他依次回顾自己与萧令望的前尘往事,才不禁为此暗笑。

那时可真是无牵无挂,无欲无求,觉得萧令望来便来了,去便去了。因为并不有所求,所以也不过分患得患失。如果是后来,他或许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把自己的故事讲出去了罢?他会很难再仅仅把萧令望当做一个知情识趣的倾诉对象,毫无负担地同他谈天说地。

但这是命运的聪慧之处:正是因为能不那么患得患失,能无负担地互相倾诉,人与人才能迅速地亲密起来。

在除夕之后,直到开学之前,他们都长久地混在一起。

萧令望嫌自己住处不够暖,徐慎如住的房子是跟这新校区一起建的,正好铺了很先进的西洋地暖,徐慎如从早年受过刑讯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又是很怕冷的,屋子里便更暖热了。萧令望呆得舒服,便索性整日地泡在徐慎如家里,直到晚上睡觉才肯回去,甚至晚上也懒得回去。

他有时也跟厨娘学习做饭。学了也不真做,只想着以后“备不时之需”,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不时之需才会出现。白天,徐慎如家里若有人拜访,他便躲在屋内不露脸,等人走了,晚上都安静下来了,就跑出来跟徐慎如做伴。甚至他还看见过自己的哥哥登门,吓得把窗帘都拉紧了,生怕萧令闻告辞的时候在花园里偶一抬头,就会发现这个不听话的弟弟。

年后的平京没怎么下雪,天气连着晴了许久,开学一转眼就到。

萧令望有些惆怅:一到开学,他便不能再这样跟徐慎如相处了。朝夕相对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会令他厌烦,然后浇灭他心里萌生出的、大概应该称之为爱情的火花。

反而使它熊熊燃烧,在心里逐渐清晰成形。

在春日的飞花里,古城平京十年如一日地熙熙攘攘,萧令望却第一次感到茫然失措了。爱神已将他瞄准,没人能给他出谋划策,而他尚且对所有的严重后果毫不自知,正勇毅地向着箭靶的方向奔跑。

而徐慎如给他讲的那件陈年往事,也恰巧在这个春天迎来结局。

徐慎如听说当年那位叛徒回了国,居然有些恍惚。时间教他习惯许多事,从刑讯留下的旧病到十年来频仍的战乱,与其说是接受,不如说是习惯于忍耐……

在希望和亮光到来前,他应当都可以忍耐的。

但面对那叛徒,他居然捡起些久违的少年意气:连恨都仿佛是在那时更鲜明。

他就职于央大时便从行政院解职,至今已逾五年,但特别事务局还一直在他手里——虽然是非公开的,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他也很少过多插手何苏玉的事。但今日这一位既然是个“老朋友”,何苏玉也很有兴致地跟他说起了,徐慎如便很难不生起亲自去叙旧的愿望。

这是他留洋时的同学,革命党最早的会员之一,当年一被卢尚书放出就潜逃到了东洋。这个人隐姓埋名十年余,回国的理由却十分简单而荒唐:居然是来接他一位孀居的旧情人去东洋治病。

不过后来他仔细想想,倒能理解三分,觉得此事也不算太荒唐。

对方无非是狂妄地以为不会有人再知道这事,得意忘形罢了。徐慎如在灯下与他互相端详,只见这个人身材已经发福了。他肚腹凸起、头发泛灰,但五官没大变化,依稀是年轻时模样,只是脸上添了许多皱纹。

汗珠自脸侧滴答滚落,他注视了徐慎如片刻,嘴唇蠕动着出声:“你居然还在。”

徐慎如坐在椅子上,低声很平静地说道:“是啊,我还在这里。”

审讯是没有必要的,他迎来的将直接是宣判,这一点他本人也清楚。干脆利落,甚至没有折磨,算得别样幸运。徐慎如已经没了十年前对待卢尚书父子的不厌其烦,他现在想起自己还专门把徐若云找来折腾一番,都差点要佩服当年自己无穷的精力和兴致了。如今他更倾向于不去回想——出于厌倦,而非恐惧。

对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本是出来买东西的,我太太想蛋糕吃。你能不能等办完事,叫人给我太太买一份吃?。”

徐慎如有点吃惊,但仅是一点。他知道那所谓的“太太”就是那情妇了,便颔首起身,温文尔雅地说道:“可是过一会儿,我还有别的事。”

但其实他只是这样随口说说,又哪里有什么别的事呢。了结这人之后,他便散步似的走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夜气温凉,校园内氛围安谧,似乎被古老的庄严包裹着,正宜情人相逢。

徐慎如拂开头顶春枝,穿过花径。他走得慢,风衣散着扣子,两手都抄在口袋里,头发散碎垂落,在灯下看着,像个飘过来的薄薄剪影。只可惜他一直低着头,没向远处细看,便不知道就在这条路的尽头,还有一个痴迷的、明亮的青年人悄悄在等他。

草木葳蕤,空气泛着似有若无的清甜。萧令望深呼吸一下,睁大了眼睛,发觉徐慎如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他摆摆手,出声唤到:“徐校长——”

徐慎如被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来人是谁,惊讶地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

萧令望道:“我想来看看徐先生,不过今天好像不巧,家里没人,就在这里等了等。”

徐慎如摸出钥匙开门,请萧令望先进去,笑问道:“你有事?等多久了?”

萧令望轻车熟路地按开灯,看着徐慎如换了鞋子在沙发上坐下,说道:“没有多久,也就刚来。”

那两道目光跟着他,徐慎如突然觉得它们简直比顶灯还晃眼,不自禁转脸躲开了。他问萧令望说:“小萧,有什么事?不着急就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

今晚的事使他有些困了。他甚至懒得从口袋里把手拿出来,倚着沙发闭上眼,疲倦得不想动弹。

萧令望没有要紧的事,但他更不想回去。他在徐慎如旁边坐下,找了个借口:“我是——来借书的。”

徐慎如简单对他解释道:“外面有些事,弄完就晚了。是我跟你说过的旧事,彻底结束了。”

屋子里有些热,萧令望坐在他旁边,简直在冒热气,像个热包子。徐慎如觉得很热,坐直身子脱下外套,想扔到对面去又没扔好。

那件风衣连着口袋里的东西一起,哗啦地掉在地上。萧令望要去捡,但徐慎如已经先伸了手去捡。可是他没捡起来,只得再捡,手伸得很长,另一只手便不自觉搭上萧令望的肩。

这次徐慎如还是没有能把风衣捡起来,但萧令望保持着那姿势,一动也不想动了。徐慎如也没动,隔着衬衫感受到青年的体温,发觉那真的是很热、很暖的。

萧令望偏过头,细细看了他一会儿。

他问道:“徐先生今天不开心吗?是事情很麻烦?”

徐慎如犹疑道:“不麻烦的。”

但他十分疲惫,并且从刚被他杀死的那人身上看到岁月的磋磨,又想起他近年已不常想起的扰扰前尘,觉得恍如隔世。不会有谁被世道赦免,他也好,被他杀死的那人也好,他们都不再年轻——不像萧令望这样往外冒着鲜活热气。

徐慎如这样想着,对上萧令望莹润的黑眸,居然冒出一丝惭愧。在某一刹那,他略带惊慌地感到自己虽然分明地在这里活着,却好像从内到外都是冷的,像春冰一样。

这种层面精神上的冻伤感仿佛能被具象化,使他几乎想蜷缩起来。他很贪恋那温热,甚至有微不可见的贪婪感。

他贴着萧令望,就想春冰在人类的掌心被握得化开,滴滴答答地淌水。他不能就这样化掉,却更不愿意躲开,虽然自谓不妥,但还是放任自己又往萧令望身侧靠近了些。

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动作,都会给他带来罪恶感。那罪恶感像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似乎无知无觉,可又时时惹人痛苦。

而萧令望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由自主的贴近,便毫不犹豫地、非常放肆地抱住了他。徐慎如没有动,只是在这个怀抱里沉默了一会。坐姿的不方便使这不像个平常的拥抱,而像他埋头在萧令望身前。他能听到对方有节律的心跳。

有力量的,跳跃着的。

徐慎如抬起头,又问了一次:“好了。你是来做什么的?”

萧令望道:“我来借书。”

徐慎如从那怀抱里脱身出来,沉默着站起来,捡起了自己的外套。他把衣服挂了起来,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都搁在茶几上。

钥匙、钱包、手帕,和一把勃朗宁手枪。

萧令望又一次瞥见了那把枪,抬头看了看他。

徐慎如开口了,语声是温温柔柔的:“你要借什么书?自己去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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