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香（六）（1/2）

四月底的时候，武皇摆下家宴。李青珞有一段时间没见着她了，上回见是在自己的梦魇里，是作为一个无情帝王的形象，而这次却大有不同。大概是因为李显回来了，儿孙满堂，武皇眉宇间终于多了一丝淡淡的慈爱。

说来也怪，这回家宴武三思却不在，而武承嗣没熬住上回狩猎受的伤，一个月前便已逝世，她也是听宫人提起，才对这事留了个神。不过也好，少了这两个溜须拍马的家伙，不仅李青珞觉得顺眼，武皇耳边也清净。在场诸人，除了太平公主一家，竟都是李氏儿女，从长到幼一个都没落下。李青珞有一种错觉，歌舞升平都是假象，其实他们仍被关在一只巨大的金丝笼子里。

她喃喃道：“这算什么？鸿门宴吗？”

说罢，自己也觉得荒诞不羁，一笑置之。

一旁李隆基却接话道：“哪有自家人给自家人摆鸿门宴？”

李青珞抬眼道：“此话怎讲？”

两人面前的食物未动分毫，李隆基酒杯仍是满的，他正襟危坐，侧头道：“那日明堂着火，你也在一旁看着？”

李青珞不知他为何问这个，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他久未接话。

若是问旁人，他们定会说临淄郡王年少风流，特别擅奏雅乐，又是武艺非凡，如果胆子大一些，大可加上一句“神武似太宗”，但谁都不知他心底竟日阴霾，武艺再高，手无寸兵也照样是身陷囹圄而不能脱困。

李隆基低声道：“你说三界六合中如若真有鬼神，为何火烧明堂者不是当日那臭名昭著的和尚？”

李青珞一个激灵，“和尚？你说哪个和尚？”

李隆基自顾自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便不会去阻止。”

他声音太轻了，轻易便被殿内玉磬声撞开，李青珞侧耳听着，半晌没听他再开口。一片祥和中，明堂忽又窜起了大火。

火势如一条明亮的长蛇，蜿蜒在正北方，将整片天空都照得亮如白昼。好巧不巧，明堂顶端的凤凰又掉了下来，在空中划过一道浓烈的黑影，坠入茫茫火海。凤凰是涅槃重生的神鸟，可这回，它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了一堆焦炭，双翼与长尾尽数折断。而诡异的是，凤凰四周的五条金龙却依旧是昂首欲飞的模样。

武皇当年力排众议，将原本的紫微宫正殿乾元殿改造为万象神宫，后万象神宫被情人薛怀义一把火烧为灰烬，彼时的凤凰也像流星般坠落下来，后武三思又命人重造，名为明堂。命中定数，世间轮回，说是妄谈，其实都不着痕迹地过去了，只是鲜少能真正刻骨一回，武皇筹备了三十年的康庄大道，所有的牺牲都被她视作踩在脚下的垫脚石，层层叠叠地支起这九五尊位，她执掌天下的证明便是这座巍峨磅礴的万象神宫顶端的凤凰。

而终于有一日，凤凰倒下，五龙尚存。她踉跄地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下来，扶着栏杆往北眺望。火光幽幽明明地映亮了她的脸，她方才的慈祥面目转为阴戾，又从阴戾转为惶然，精心打扮的妆容下面露出了一丝年岁的痕迹。这狼狈仅仅只是一瞬，武皇收拾了面容，转身离去，红黑交织的大袖长裙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

这场大火一直到亥时才被扑灭，救火的侍卫带回一卷烧残了一半的经书，只露出两个完好的字——大云。

一众人都不敢擅自离开，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到半夜。见有了线索，不禁都探身去看，待看到那本书时，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恐惧，震惊的是这本书的名字，恐惧的是武皇接下来的反应。

意料中的雷霆震怒却未至，武皇淡淡道：“你们先回去吧。”

李青珞松了口气，悄声道：“这是什么书？”

李隆基眼底浮现一抹淡笑，道：“‘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还唱武媚娘。’这是《大云经》，是从前圣人的面首薛怀义替她伪造的经书。”

他们退下时，正值内侍捧着那本烧焦的经书呈上去，一小片纸页掉了下来，李隆基低眸一瞥，只见那上面画了半张弥勒佛的脸，慈眉善目，方额广颐，颇似武皇，他心底嗤笑一声，将其踩在靴底。

……

李隆基既然能从《大云经》联想到薛怀义，武皇自然也是这般想。次日，她便下令，命人“彻查”白马寺。

说是彻查，明面上还是十分客气。白马寺自东汉以来，便是天下第一大寺，又深为武皇倚重，只不过出了这么个恶名昭彰的面首当住持，着实在一段清水白莲的历史里添上了不太光彩的一笔。

官兵伫立在不远处，只让五品以上的大理寺官员进去盘问。

后院里仍是十分清净，没有被朝堂纷杂打扰。寺中有一株菩提树，巨大的树冠约莫有一丈来长，亭亭如盖。树下有一口井，老和尚须发皆白，披一件半新不旧的朴素袈裟，就在井旁打坐。大半个时辰，也不见他动一下，树上扑腾着起飞的鸟踹下几片叶子，飘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又沿着袈裟滑落在他掌心，颇有一股悲天悯人的安详况味。

半晌后，老和尚叹声道：“老衲若坐到半夜，施主也陪老衲到半夜吗？”

树后窸窣一动，走出一个身着翻领胡服、手执马鞭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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