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香（四）（1/2）
李青珞很小的时候，就像一只鹌鹑，畏畏缩缩地躲在父兄的羽翼下。她把所有顽劣的心思都藏匿了起来，乖巧得近乎于不存在一样，但圣人喜欢机灵的孩子，如武家的侄孙，还有太平公主的儿女们，所以她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显得平庸无奇。
垂拱五年，武皇还未称制，以太后身份临朝听政，正值六十五大寿，于紫微宫正殿外宴请百官。是时碧空如洗，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东方忽然出现了五色霞光，正对应了禅门中的“五般若”。在这漫天霞光中，万象神宫顶处五龙簇拥着的凤凰忽然振翅飞了起来，斑斓长尾划过了半片长空，在华盖上方盘旋三圈，而后清啼一声，消失在远处。
这是五岁的李青珞第一次出席这般隆重的场合，她坐在上首宗室的席位上，将这百年一见的奇景看得一清二楚，大感新奇，但后面却又变得极其无聊，因武三思和武承嗣双双出席，大声称赞武皇功绩，他们带了个枯燥而又冗长的头，而后百官也纷纷站起，一个接着一个滔滔不绝，甚至有人当场做了一篇精妙绝伦的颂文。
一片歌颂声中，谁都没注意到，一只猫儿悄悄跳上了御阶，它最先窜上了武承嗣的食案，因武皇极讨厌猫，所以武承嗣被这不速之客吓得面如土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将这畜生神不知鬼不觉地赶走，随后这只猫敏捷地逃过他掌心，跳进了一旁拨弄着樱桃酪的李青珞怀里。
这时候，武皇已经注意到了下面的情况，一丝不剩地收回了脸上的笑意，却没有说什么，只让上官婉儿下去处理。
李青珞什么都没察觉到，兴致勃勃地抱起那猫儿，摸了几下，忽然发现了什么，奶声奶气地说道：“阿耶，你看，彩色的羽毛！”
她抱着怀里的猫，晃了晃手中一根长羽，羽毛呈光彩炫目的五色，鲜艳夺目。她手中的猫竖起耳朵，憨态可掬地舔了舔嘴唇，胡须上还沾着羽毛的残渣。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了过来。武皇面色阴沉地将酒杯重重砸在案上，她身旁的上官婉儿骤然一惊三步并两步，一把抓起李青珞手中的猫，旋即转身跪下，天子李旦仓皇出席而跪，额上冷汗簌簌而下，武三思武承嗣面无人色，背后汗湿一片。
那阵巨大的恐慌由上方依次传递下去，所有人面上的笑在一瞬间僵在了脸上，宛若一尊尊石像，下方那背着颂文的官员吓得瑟瑟发抖匍匐在地，不敢出一口大气。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卷起旌旗，猎猎作响。
这一天让李青珞刻骨铭心，上官婉儿夺走她手中的猫，交与一旁的侍卫。三四把陌刀将猫的尸体砍了个稀巴烂，一滩肉泥便触目惊心地横陈在地中央。武皇向来不忌讳血光，哪怕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微微一笑，两手向下压了压，对着一众乌压压伏跪在地的臣子道：“众卿何惧？平身罢。”
她一个动作让众人魂飞魄散，一句话又将这些魂魄塞了回去。这些僵硬的石头们又动了，一人上前来将李青珞带了下去，她不安又懵懂地回头去抓李旦的袖子，李旦道：“玄玄别怕，阿耶待会便来。”
李青珞一人坐在殿内，她在想吃了一半的樱桃酪，肚里咕咕直叫，四下环顾，身旁只站了几名面无表情的宦官宫女。
很快走来一个身着紫袍的男人，腰间系着金栗宝钿的玉带，紫金鱼袋一步一晃，是正三品的身份，但当时的李青珞并不知道这些，只记得他看上去很年轻，大约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站定在李青珞面前，将手里一份还没动过的樱桃酪递给她，“公主想吃这个吗？”
李青珞不敢伸手去摸，眼睛盯着乳酪顶端鲜艳欲滴的樱桃，点了点头。
那人双眼含笑，温声道：“公主可知，自己犯了何错？”
李青珞迷惘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人叹了声：“可惜小臣特意为宅家准备的贺礼，差点毁之一旦。”
李青珞目光终于从樱桃酪上移开了，惊讶道：“那只凤凰是你饲养的吗？”
那人笑而不语，将樱桃酪的托盘放在地上，伸出右手虚虚握拢，复又张开，一只纸凤凰出现在掌心。李青珞歪头道：“这是假的。”
“公主且看。”
只见这纸凤凰先是动了动脑袋，转了转眼珠，而后站了起来，扑棱棱拍了几下翅膀，低低盘旋了一圈。它翅膀和尾部慢慢地伸长，长出了灿烂的羽毛，眼睛也开始变得有神起来，只是一只翅膀上的羽毛缺了几根，显出一抹血迹，像是被尖牙利齿撕咬下来。
李青珞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能教我这小把戏吗？”
“小臣陋名，不配入公主之耳。”那人缓缓道：“公主可见常人之不可见，而小臣惯会这些装神弄鬼的奇淫技巧，小臣算是与公主有缘。”
那人摸了摸她的头，“方才小臣问公主，公主可知自己犯了何错，其实公主没有错，错的是那只猫儿，跳进了公主怀里，它口中衔着的羽毛落入了公主掌中，所以错的是它，触怒圣人，罪该万死。”
李青珞虽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想起那可怜的猫儿惨烈的死状，慢慢抽噎起来。
触怒圣人，罪该万死。
天授元年，武皇称帝，李旦黯然退位，囚于东宫，降为皇嗣，李青珞亦被降为县主。
长寿元年，李青珞被送至神都外北邙山，拜入正清观，不受传召，不得入宫。
临行前，武皇破例看了这个不受重视的孙儿。她鲜少对子孙们流露出慈祥的表情，这回却和颜悦色地抚了抚她脸蛋，问：“那天，明侍中对你说的话，现在明白了吗？”
李青珞一愣，颤声道：“圣人，孙儿知错了。”
多年后，李青珞跪在武皇身前，埋在她金线织就的百鸟纹长裙里，仍像那天那般抽噎道：“圣人，孙儿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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