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局(四)(1/2)
韦氏一身盛装打扮, 原本约了豆卢氏和武家一些王妃一起去街上赏花灯, 未料到转眼自己的一双儿女就深陷流言蜚语。她抹了抹已经开始生出细纹的眼角,道:“真是几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张家两个郎君也是他们议论得了的,人家出入宫闱又关他们什么事, 搞得咱们全家这个上元节也过不好, 三郎还进了宫……”
她话语里有几分责怪的意味, 但更多的是担心李显那边的状况。李重润和李仙蕙夫妇先回了东宫, 除了身怀六甲的李仙蕙免于责罚,其余两人都跪着思过,韦氏虽说心疼,但也没有办法, 在李显回来之前,不惩罚他们不足以显示悔过之意。
李裹儿陪母亲坐在一旁, 道:“阿姊和阿兄不过是酒后胡言乱语,当不了真,宅家英明,定然明白。”
“但愿如此。”
韦氏静静望着跳动的烛火,门外忽然走来两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是李旦搀扶着李显回来了。
李显略显臃肿的身子东倒西歪,像是喝醉了酒, 他发髻散了, 额前还有磕头磕出来的乌青的淤痕, 身上华贵紫袍的膝盖处破损了一小块, 看得韦氏心里一疼。多年来的清贫生活让她在衣食住行上极为注意, 转念一想,现在丈夫贵为太子,自己是太子妃,早已是钟鸣鼎食,膏粱文绣。她抚了抚衣襟,迎上去帮他整了整衣袍,道:“三郎,你身上怎么回事?”
李显失魂落魄地看了她一眼,拂开她的手,径直朝后院去。
韦氏见他不答,只好看向李旦,“他是怎么回事?”
李旦凝目看着他背影,“四兄从宫里出来就这副模样,刚才进门时也摔了一跤。”
“许是见了宅家太怕了。”韦氏勉强笑了一下,又问:“我家仙蕙和重润会没事的吧?我听闻,上回十三娘也闯了祸,接过去司属寺待了半个月,就被放出来了……”
李旦收回目光,下人们搬来凭几给他他也没坐,就这么站着。他现在不是皇嗣,穿得更低调了些,是一件深松绿色的斓袍,乌纱幞头,腰间松松地系了根绦带,他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绦带的流苏结子,道:“定然会没事的。”
他话音刚落,后院便传来一声尖叫。
李裹儿从未那般失态地在外人面前喊起来,“阿耶,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显颓废地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下了命令,“打两百杖,蕙娘怀了孕,就下狱吧。”
“两百杖?!那会死的!”李裹儿尖叫着,扑上去打他,“阿姊还怀着孕,怎么可以去牢狱那种污秽的地方?!阿耶,你不是太子吗?!你求求宅家,让她赦免了阿兄和姊夫,而且……而且姊夫不是她最喜欢的侄孙吗?”
“喜欢?”李显看了她一眼,“她喜欢的是张六郎和张五郎。”
李裹儿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韦氏的耳朵,她似乎还不相信自己听到的,直到真有膀大腰圆的侍卫扛着木杖走进那扇紧闭的木门,她才意识到了什么——那正是李重润和武延基罚跪的地方。
“谁都不准进去!”她挡在门前,声泪俱下地朝李显道:“这是怎么回事?!宅家不是已经不问责了吗?”
李显捂着脸,悲泣道:“宅家……让我自行处置,我该怎么办啊?旭轮,我该怎么办啊?!我只能这样了,我没办法啊!”
“他们可是你亲生儿女,三兄,你忍心将他们……”李旦不忍说下去,眉关紧蹙,“你是不是误解了宅家的意思?”
李显摇头,目光涣散:“宅家开恩……这是最体面的死法了。”
李重润和武延基最后见到的,便是院中几人惨白的脸色,接着,木门被合上,他们被人粗暴地从地上拉起来,押到邢凳上,跪了两个多时辰,膝盖肿胀疼痛,骤然俯身趴在坚硬的邢凳上,疼痛入骨。武延基惊恐道:“你们做什么?宅家不应该开恩赦免我们了吗?父亲不也已经回来了吗?”
“阿耶!阿耶!你在外面吗?!我们冤枉哪!”
不多时,木门内传出两人的求饶声和叫喊声,以及木杖挥打在皮肉上的闷声。李裹儿哭喊着想进去,但每次都被侍卫们抓住了纤细的胳膊。李显缓慢地转过身,背着木门,抓过李旦的袍角低声呜咽。李旦别无他法,只得陪着跪下来,抚着他略显佝偻的背。韦氏则愣在原地,眼神由惊恐变为迷茫,她轮番看着坐在地上的李显,看着挣扎不止的李裹儿,看着紧闭的血淋淋的红漆木门,仿佛一下子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变得陌生起来。
“把门关紧!”李显吼了声。
这声吼将已经怔住的韦氏唤醒了,她突然将头上的朱钗全都抓了下来,外裙被扯成碎布条。
“当什么太子妃!当什么太子!连儿子女儿都保不住!”韦氏声嘶力竭:“李显,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她一头撞向木门,又被侍卫钳制住了,门里的声音已经逐渐变弱,她听不到了。韦氏张口咬住侍卫的手,待他吃痛松开又欲撞开木门,这时李显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抱住她将她摁到地上,双手扭在背后,两人身上都沾满了尘土和草屑,像是一对正在吵架的粗陋的民间夫妻。
李裹儿看着这样狼狈的父母,他们是武周最为尊贵的太子和太子妃,就在今晚的上元节,这一切纸醉金迷的假象被现实的獠牙撕碎了,露出了最丑陋最低贱的真面目。
荒唐,她只觉得荒唐。
一个只会在床上狐媚惑主的男宠而已,宅家居然为了他杖毙了魏王和太孙!那他们呢?他们这些真正的王子皇孙算什么?
李裹儿感觉到无尽的惧怕,对于手掌生杀予夺大权的武皇的惧怕,对于曾经天真无知的自己的惧怕,甚至是对于一直向往的神都洛阳的惧怕……
冰凉彻骨的惧意由骨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肝胆俱裂,冲了出去,正撞在进门的太平公主身上,她哭道:“姑姑,救救我们吧!”
李青珞和李隆基两人紧随其后,进去后所看到的的场面让两人都大吃一惊。
李显死命地捂住韦氏的嘴,喃喃道:“说这些话,你不想活了吗?当初谁口口声声要让我回神都,谁心心念念让我坐上这储君之位,你这个时候反悔了,来不及了……我会对你们好的,玲娘,我会对你们好的……”
玲娘是韦氏的小字,平日画眉之时说来,无限缠绵无限美好,现在只剩下搓成灰的尊严和体面。她说不出话来,脸被憋得青紫,可李显仍未察觉,死死地捂住她的嘴,直到李旦上去将两人拉开。
太平扶着韦氏起身,而李旦拉住李显,防止他做出过激之举,事实上,他已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
太平刚想问什么,李旦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她闭上嘴不作声了。
李青珞远远站着,她本不该来,但是不知为何,今夜阴差阳错地被太平公主带到了这里。她从这死气沉沉的院落和淡淡的血腥味中嗅出了一丝不安,上前一步,李隆基立刻抓住了她的手。她惊讶地发现,兄长手心里也汗津津一片。
此刻的东宫里还亮着灯笼,挂着彩绸,本应是歌舞升平的上元夜,掀起了一阵无声的血雨腥风。
李青珞还记得半年前自己看到的那对新婚夫妇,现在一个身陷囹圄,一个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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