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香（二十）（2/2）
谢煜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眉眼柔和下来，往后坐在地上，一手搭着膝，看着旁边被折断的一截树根，“所以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尽是这些弯弯肠子？”
“所以说，我不是修道的那块料，侥幸修成正果，不是大器晚成，而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李青珞居然还能勉强撑坐起来，学着谢煜说话的样子道：“耗子是我，猫是你，哈哈……哎呀！”然后被弹了一记额头。
她方才摔下，玄武印落在了一边，正欲去拿时，却觉右臂像是麻掉了一般，死气沉沉地垂在身侧，根本使不上力。她用另一只手捋起袖子，只见手肘上乌青淤痕蔓延了上去，很快遍布了整条胳膊，在月光愈发狰狞。经脉里还残留了一些阴气，李青珞这才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窖，打了个冷战。
谢煜两指搭在她脉搏上，柔声道：“先别动，免得让煞气四处流窜。”
李青珞端详着他，话锋一转道：“你为何对玄武印如此了解？”
谢煜抬眸，“你是不是想问，李淳风和我是什么关系？”
李青珞点点头。
谢煜收回手，缓缓道：“我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李青珞眨了眨眼，好似觉得他这话无懈可击，竟也无从下口反驳。
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锵”一声巨响，玄虚道长的剑被人挑飞，宛若一道银光闪闪的流水划破夜色，插到李青珞面前的地上。
挑飞这把剑的人，正是老道长。
玄虚道长中了邪术，又强行将玄武印中的阴气摄入体内，半条命还留着，已经是积了一辈子大德。栖云道长和张清都站在一侧，而崔玄释则单膝跪在他身后，面色惨白，犹带着几分惶惑不安。他心神不稳，在奇门阵内消耗了过多法力，连站都站不稳了，只能跪在地上。他擦着嘴角的血迹，将头死死地埋进胸间。
“问道，修道，得道。”老道长闭上眼，慢慢挺直了脊背，脸上纵横沟壑在月光下显得无比深刻，“你跟了我二十几年，这些事，你自己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我不问你，但你至少向自己的弟子解释清楚。”
说罢，背过身，仿佛真不愿意问他一般。
玄虚道长座下弟子皆无声地将目光聚过来，看着这位平日里严父一般的师长此刻发冠凌乱的狼狈模样，又悄然转过头。崔玄释颤声问：“……是因为、青珞吗？”
玄虚道长指了指李青珞，又环顾一圈众人，“什么时候我们正清派，尽是些摧眉折腰之徒？你看看你们，一口一个‘县主’，一口一个‘师兄’，像一条摇头摆尾的狗一样，舔着权贵的鞋底，连他们的弃置之物也奉之为圭帛。道家之无我，道家之无为何在？”
“无我无为，你现在倒是挺符合这四个字——走火入魔，是为无我，空口白话，是为无为。”栖云道长“哼”了声，也学着老道长的模样背过身不去看他，五指却捏出了一道泛白的痕迹。
满山弟子或站或坐，零零散散地围在四周，身心俱惫。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本是名正言顺的一致对外，到头来却出了叛徒，这人竟还是得道高师。对于两人的话，谁都没有表态，就连老道长也未曾动一下耳朵。冲阳道长捻着被烧掉一截的长须，俯首站在他身侧。
玄虚道长静了片刻，对崔玄释道：“玄释，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师父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你过来。”
崔玄释另一条腿也放了下去，双膝跪在地上，闻言惊讶地抬起头，似乎不相信师父在最后关头要交代的话居然是对自己说。他抬头的时候，脸上挂着一行清泪，道冠歪斜，发丝凌乱，平日里所有的倨傲顷刻间被砸得粉碎。仿佛还未反应过来，他恍惚了一下，看上去像是犹豫了，玄虚道长嘲讽笑道：“怎么，你还怕作师父的加害亲弟子？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做这等离经叛道之事。”
“弟子不敢。”崔玄释正欲膝行上前，栖云道长忽然转身道：“等一等！”
他在崔玄释背上写了一行符咒，把他一推，“我倒要看看，你自己一个人走火入魔不算，还要牵连你徒弟不成？”
冲阳道长扯了把他袖子，“栖云！”
崔玄释被一推，差点扑到地上，只觉得自己也仿佛跟着一起坠入了耻辱的深渊，脸上火烧火燎似的。只三五步路的距离，被他行得如此艰难，膝盖下磨蹭到的沙砾山石化作一片片剑刃，从他双腿开始，一直凌迟遍全身。
靠近玄虚道长时，他便感觉到一股未尽的阴气窒住了经脉，背上栖云道长画的符咒开始行效。他咬紧牙，吞下一口血，道：“师父请说。”
玄虚道长微微倾身，抓住崔玄释肩膀，道：“下……山，莫要……步师父……后尘。”
崔玄释瞳孔蓦然放大，“师父这是何意？”
玄虚道长动了动嘴唇，眼神突然涣散，身子晃了晃，坠往一边。他身后，老道长缓缓收回一指，“积怨甚久，方成心魔，他能不能撑过今晚，就看自己造化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喊了声，“山下又是何人？”
只见一条火把组成的蜿蜒长龙缓缓在沟壑间起伏，业火烧光了草木，这长龙在无边夜色下便显得格外显眼，恍若用金丝银线刺绣在黑布上一般。往日里普通人根本上不了翠云峰，但今夜北邙山饱经摧残，屏障早已消失，也没人想起来布一层结界。这些人很快便上了山，却是一群披坚执锐的宫廷禁卫，为首者是个四十上下的大汉，身着明光铠，腰佩陌刀，胸前圆护反射着葳蕤的火光，照亮了那人山壑般棱角分明的面孔。
他见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先抱拳朝老道长行了个礼，见白马寺高僧也在，也行了一礼，以示无敌意，目光搜寻了一圈，最终锁定在靠树而躺的李青珞身上。李青珞感受到了一丝不安，下意识抓紧了谢煜的袖袍，却听那大汉道：“某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奉圣人之令，搜捕罪人来俊臣。”